塞茵堡的地势在侯爵领是最高的,但即使如此,也不过只是一个平缓的小坡。
    城堡里触眼可及的都是绿色,仔细看,又能在一片绿意中翻找到繁花点缀的痕迹。
    最好的,便是城里有一条和外界相连的细细的溪流,旁边站立着的小羊正好奇地注视着水中的倒影,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天真的不安。
    即使是被占领的城堡,动物们也有自己的安逸。
    然而,人却不同。
    弗雷德想,自诩高贵的平原贵族们,绝对不会容忍他们漂亮的花园外驻扎着肮脏的军事帐篷。
    而此时,塞茵堡里处处都是驻军,他们穿着的服装与尤若普并不相仿,身上的铠甲也要轻便许多。
    如果说尤若普的铠甲就跟欧洲中世纪一样鼓鼓囊囊活像一个小太空舱,那么厄美加的铠甲就更像古代中国的金丝软甲,与衣服更为贴合。
    当然,他们用的金属应该是铁之类的,所以有的看上去光泽不错,有的已经氧化发黑。
    不知为何,弗雷德已经忍不住开始观察起来。
    想来也是怪,自己作为奴隶有没有明天都不好说,此刻却在脑海里想着对方与己方的差别,思考着作战计划。
    他有一双悲观主义的洞穿世事的充满哀愁的眼睛,但却有一颗乐观主义的脑袋,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想要重新振作。
    不管怎么说,应该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糕的时候了吧?
    下一秒,他就觉得自己果然还是太天真了。
    当他被粗鲁的厄美加士兵扔进地牢的时候,当看到那些充满恐惧的眼睛,便觉得这才是现实吧。
    地牢位于塞茵堡主堡的地下一层,这里常年不见天日,所以比任何地方都要潮湿。
    不过厄美加人倒是颇为大方,一直点亮着墙壁上挂着的灯柱,客观来说,比凯恩城主堡白天的时候还要稍微明亮一些。
    水滴沿着泥土做成的墙壁往下低落,平均地洒落在每个人的头顶,这狭小的空间里,关着三、四十个人,未免也有些拥挤。
    男女并没有分开关押,不过在这种环境里,想必也不会有被人占便宜的心情。
    一眼望过去,几乎每个人都在发抖。
    弗雷德发现,从他们精心修饰过的头发和细腻的皮肤来看,他们并不是塞茵堡的仆人。
    “你们是尤若普人吗?”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得到了一片沉默作为回应。
    旁边的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将他拉到一边,注意到看守的目光没有扫过来,对方才悄悄点了个头。
    “在这儿说话,声音要小一点。”老人颤颤巍巍地说道,他压低着声线,导致声音有些沙哑。
    弗雷德听得极为仔细,才能捕捉到信息。“我们都是泰勒侯爵领的贵族,你也是吗?”
    他差点脱口而出,自己是泰勒侯爵的女婿,不过想想,好像也名不正言不顺,只得摇头作罢。
    “我是高地来的骑士,原本是支援你们的,但是……”
    老人绝望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哎,整个西边和平原地带的贵族,没有谁肯伸出援手……”
    “那我们是要被关在这儿一辈子吗?”弗雷德有些着急。
    “据说……”老人看了一眼守卫,然而他们并没有注意这边,还在喝酒聊天,便放下心来。“要和谈了。”
    “和谈?”这指的肯定是尤若普和厄美加的领主之间的和谈,结果可能跟先前叛逃的虎啸城伯爵一样,把整个侯爵领拱手相让。
    但与之相对的,肯定就会解放人质。
    弗雷德想,自己和这些贵族一样,都是厄美加谈判的时候的砝码,所以能够保证的,就是这段时间自己的生命安全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吧?
    至少活着还是没问题的。
    想到这儿,他不由松了口气,“什么时候?”
    老人摇了摇头,“等。”
    看来,两个国家的办事效率,都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低下。
    原本弗雷德以为,关在地牢就跟古代坐牢一样,每天吃好喝好睡大觉就完事。
    然而实际上,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轻松。
    首先,住的条件很差。三四十个人挤在地下,每个人想要躺下都颇为困难,所以基本只能靠着栏杆小寐一会儿。
    这几乎摧毁了他的生物钟,导致他养成了每睡一个小时多一点儿就会醒来的习惯。
    其次,吃的那就不叫东西。
    厄美加的香料种植技术相当高超,但不代表他们的食物就能美味。
    当然,可能是因为给他们这些俘虏吃的缘故,每当看到那些青绿色的糊糊,弗雷德就忍不住想反胃。
    最后,最为折磨的便是如厕。
    每个人需要在看守的带领下前往唯一的那个坐便桶,当着看守的面如厕的事情也是颇为羞耻。
    作为男性还好,女性就遭殃了。
    很多时候,他都会被女性的尖叫声惊醒,当对方哭哭啼啼被看守送回来的时候,注意到对方凌乱的衣角和身上新添的伤痕,弗雷德便能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里的每个贵族,眼神里都不再有往日的荣光,他们空洞而呆滞地注视着这一切,对于小姑娘也不会有任何的安慰,只是双手合十,不断地向那个不存在的伪神祈祷。
    那是弗雷德第一次鼓起勇气跟陌生女性搭话,他看向那个和自己年纪相仿脸上挂着泪痕的棕发女孩,问道:“你怎么了?”
    女孩抬眼看他,但很快,视线便落到了外面那个正在整理裤子的士兵,于是便害怕地低下头去。
    很快,随着夜幕地降临,守卫们便在一旁睡了过去,女孩才终于挤过来,站到了弗雷德面前。
    “你是不是觉得很看不起我?”她眼里写满了哀伤,“我现在……跟城里的妓女没有什么两样。”
    “不是的……”所有的安慰都卡在了喉咙口,弗雷德有些不知所措,最后,他还是将手放到了女孩头上,轻轻揉了揉她棕褐色的卷发,“你是个好女孩,只是因为战争,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这番话让女孩不由低低的哭泣起来,似乎这些日子遭受的一切,都会因为眼泪的奔涌而付之一炬。
    良久,她停了下来,看向弗雷德:“我叫做格洛丽亚,是……以前是子爵继承人的女儿。”
    她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回头指了指最里面角落里那个满脸木讷的中年男人,“那位,就是我的父亲。”
    在抗争之前,他们就已经选择了提前绝望。
    弗雷德看了看地牢里的十来个女子,不由向格洛丽亚求证道:“他们总是这么对你们吗?”
    女孩点了点头,一脸悲愤。“一开始,还只是动手动脚……后来,就连我的母亲他们都没有放过。”
    “她在一周前死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为何,平淡得就如同说别人的事一般。
    “可是不是还要谈判吗?为什么……”
    “重要的是男人们。”格洛丽亚一字一顿地说着,“我们女人,本来就没有继承权,对于厄美加人来说,没有任何价值。”
    愤怒油然而生,弗雷德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无论什么时代,战争最受苦的,永远是女性。
    他看着眼前的格洛丽亚,突然想起了还在凯恩城焦急地等待着父亲平安消息的伊莉莎,不由觉得有些悲伤。
    尽管伊莉莎失去了一切,但好歹,她还有生命,还有自由。
    眼前的格洛丽亚,什么都没有了,连在这个时代,贵族女子最重要的贞操,也被厄美加人夺去。
    能否活着离开尚未可知,即使离开了,等待她的未来又是什么呢?
    他看到所有贵族眼里的漠不关心,这些被玷污了的女人,注定会成为弃子。
    “不过还好了。”格洛丽亚反倒安慰起他来,“只是这些士兵的欺辱,都还算好的。你不知道,上面住着一个可怕的人,如果被他挑中去侍寝,多半会被折磨个半死。多丽丝上周就去了,现在都还没有回来……”
    上面住着的人?弗雷德想,难道是自己那天看到的那个美男子?
    想不到他长了一张颇为正派的脸,居然是一个禽兽色魔。
    想到这儿,他不由撇了撇嘴角,露出了颇为鄙夷的表情。
    世上变态千千万,看脸也不能幸免。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格洛丽亚抬眼望向他,眼里第一次有了神采。
    “阿德。”想了想,他还是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真实的名字。
    毕竟隔墙有耳,万一被别人听到,报告给那个变态,自己不就死定了?
    不过,他想,除了那个变态以外,这群人似乎没有一个会尤若普语,所以那个男人到底是谁啊?
    难道是传说中的虎啸城伯爵?
    他不由摇了摇头自我否决了,虎啸城伯爵听说年纪已经挺大了,至少应该在一个有好几个儿子的年龄。
    他听人说起过虎啸城叛变的故事,起因荒唐的有些可笑。
    不过是因为伯爵偏爱自己第三任妻子生的小儿子,然而迫于尤若普的长子继承制,自己宠爱的小儿子最后分到的不过只能是一嘴灰,于是便投靠了厄美加人。
    厄美加大陆的国家体制和伊文思王朝不同,并不是贵族世袭制度,不过弗雷德对此也是一知半解,不太好发表意见。
    不过,他对这种为了儿子叛变国家的行为还是感到深深的鄙视。
    尽管他也能够理解,每个时代,总是会有那么一小撮人,把自己的利益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
    他们不知道的,是自己享受一切荣华富贵的背后,是数不清的百姓的鲜血与悲鸣。
    对于贵族而言,没有国家这个概念。
    无论是谁执政,他们都无所谓,只要能够提前进行利益交换,保证自己不受损失,那就一切ok。
    受苦的永远是百姓。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贵族们,有的打着瞌睡,有的向上天祈祷,最早跟自己搭话的老人,则是安静地站在角落里,不知道观察着什么。
    每个人关心的都是自己的命运,而不是侯爵领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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