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秋本来想着只是到城西的四眼井那里去买些杜康,可是孙筠既被他诓出来岂是杜康能够含混过去的。刘秋无奈,正好想起几年前和王敦一道去城西的白马寺时,曾在城外经过一片闹市,于是打马一路向西出城而去。城门外路两旁都是沿街的商铺、酒楼和摊位,叫卖声此起彼伏。孙筠自来了洛阳后还是头一次出来逛街,街边不只有卖各色香囊等小玩意儿的,还有乐伎和歌姬当街表演的,最后还是停下马来在一处傩戏的摊子前,只见一高一矮两个胖子正戴着面具在人群中又蹦又跳。刘秋便坐在马上陪着在人群外默默地看着。忽然间面前一人深施一礼,压低着声音道:“敢问这位可是山阳公公子刘秋。”
    刘秋忙勒住马,低头一看这人并不认识,心中奇怪,只好点了点头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走到近前,低声说道:“小人姓马名升,乃受我主慕容廆所托,特有要事来求公子。”
    “什么!”刘秋听了一惊,心想这慕容廆不正是当初在辽东时疆场上远远望见的那个黄毛孩子么,怎么如今会派人到洛阳来找自己呢,总不会是来刺杀自己吧。想到这里,忙拉住缰绳让马后退了几步。
    马升大概是看出刘秋心中的惊慌,于是并未继续跟上前来,只是立在原地说道:“数年前我家单于已归降朝廷,被圣上封为鲜卑都督,故此我才能从辽东远涉重重关卡来到京城,公子切莫疑惑。”
    刘秋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仍然不放心地说道:“我这几年常不在京,你说的这些可是实情?”
    马升仍立在原地道:“此乃大晋朝廷旨意,公子若不放心,洛阳城中找到官家随便一问便可了然。”
    刘秋于是放下心来,“可是我与你家主人除了战场上并无其他关联,为何要千里迢迢地来京中寻我呢?”
    马升听罢,方才走到近前道:“公子此事说来话长,可否就近找个安静所在来讲。公子如不放心可在这街边任选一家酒楼我们进去叙话,酒钱由在下付便是。”
    刘秋喊上孙筠,两人下得马来,就近找了一家酒楼,将马交给小二,便与马升径直上得二楼。马升让小二找了个临街的雅座,又叫上一壶酒和两个小菜,便招呼刘秋坐下。刘秋见他与店家如此稔熟,心想看来这马升来了已有一段时间,对周边环境才能如此熟悉。
    正疑惑间,只见马升端起一盏酒敬道:“今日能够有幸见到公子,小人先敬您一盏。”说罢将手中酒一饮而尽。刘秋仍旧疑惑,只端起酒来喝了一小口。这边马升放下酒来,于是便说道:“公子有所不知,小的此次前来原是奉了我家主人之命来求公子帮忙找寻他的亲妹。”
    刘秋听了越发奇怪,“鲜卑都督之妹怎么要用到我帮忙呢?”
    马升又斟满酒,缓缓说道:“我家单于之妹公子未必认识,但却可能见到或听说过。”随即身子略向前倾,低声说道:“公子可记得数年前在扶余王城,曾有一黄发女子行刺当时新任扶余王依罗,那便是我家主人之妹。当年小人也恰好在扶余城中,人群中见过公子几次,故而今日才识得您大驾。”
    “原来是这人。”刘秋听了略为沉吟,想不到原来当年给依罗下毒的竟然是慕容廆的亲妹,怪不得后来这黄毛小子要亲率大军围城,看来不光是想要一举攻下扶余王城还想要救出自己亲妹,而马升当年就在扶余城中从自己身边出现,不由得也有些吃惊。想罢又说道:“当年确实有这样一个女孩因为向扶余王依罗下毒被晋军抓住,当时这毒还是我亲手解的,不过这姑娘当晚便被抓住,我并未得见,只听人说是抓住了一个黄发女孩,后来不久就被骑兵送到襄平的东夷校尉府由何大人处理。既然你家单于已经归顺,找到何大人一问便可知她下落。”
    马升听罢略微低下头来,“我家单于归顺后曾派人到襄平打探亲妹下落,后又亲至东夷校尉府向何大人询问,不过最后还是吃了闭门羹,直到后来我们买通校尉府中管事后才知道原来单于亲妹早已被何大人卖到中原。”
    “什么!”最近一段时间,刘秋已经知道太多令人匪夷所思之事,已经对很多事不那么感到惊讶,不过马升所说的东夷校尉贩卖人口之事还是让他始料未及。
    马升这边又继续道:“我们后来又问过那管事,边帅将战场中所掠人口贩卖到中原早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潜规则,特别是年青的女子和有冶铁等技能的师傅最受欢迎,这些都成了各边帅和手下官员私人额外收入。”
    刘秋于是又问道:“如今单于既已归降,为何不向陛下请旨来查呢?”
    马升摇了摇头,叹气道:“我家主人归降时即向朝廷提出帮忙找寻其妹,圣上虽对贩卖人口感到愤怒也下旨禁止,不过直到现在边军私下里贩卖人口仍屡禁不止。至于单于亲妹,最后何大人只推到下属身上,问来问去最后找到中间人也只是说被卖到洛阳,但卖给的下家只是说无法查到,从此就断了线索。”
    “所以你们便找到我,希望我在洛阳帮你们查找?”刘秋又喝了口酒道。
    “公子所言正是。我家单于在辽东虽盛名远播、威振一方,但在中原却举目无亲,所以只好派小人远赴京城厚颜来求公子。我们也是万不得已,才不得不向夕日的对手求助。”说罢,马升的头又低了两分。
    刘秋听罢,也觉得他们可怜,当年若不是侥幸想出几条计策,恐怕他和王敦早败在这黄毛小子的手里,只是不想如此能耐却连自己亲妹都无法保护,着实令人唏嘘。于是又问道:“马升,这次在京应该就是你全权负责吧,那你家单于之妹如何称呼?”
    马升这边答道:“小人本是单于身边亲兵,因此才得了几分信任负责南下寻找,想必公子也知道,我家公主和单于一样也是黄发,今年刚过及笄的年纪,其单名一个荀字。”
    刘秋于是又道:“慕容荀是吧,我记下了。可是既然你们能找到我,为何不依附势力更强大的驸马王敦呢?琅琊王氏众多族人在朝为官,势力盘根错节,想要寻得公主怕是比我这边更容易吧。”
    马升皱发皱眉,一点愁容爬上眉尖,然后又喝了口酒道:“王家确如公子所说的那样强大,不过他家门楣太高,岂是我们这外番蛮族能随意攀附的。”
    刘秋知他所说不无道理,只好也叹气道:“我倒是愿意帮你家单于寻找亲妹,可是我在京中也没多大势力,如何帮助你们呢?”
    马升一听刘秋答应下来,于是喜上眉稍,举起酒杯道:“那公子是答应了?我先替我家主人谢过公子不计前嫌的义举。”说完便干掉手中之酒,然后又道:“我虽才到洛阳数月,不过这周边环境早已探查明白,也查到本地贩卖奴仆的几家主要商贩,但暂时还没有什么消息。公子与我等下人不同,平日可出入王公大臣之家,自然能打探到一些我等无法打探到的消息,公子只要平日留心即可,毕竟如我家公主这样发黄肤白鼻高的异域女子就算在异域都属少见,更别说在这中原之地了,只要公子听到这样长相之人,几乎就可以断定是我家公主了。”
    刘秋听了也确实觉得马升说的有理,想罢又喝了口酒道:“那我若有消息如何找到你呢,还是在这里么?”
    马升听了笑道:“刘公子果然够爽快,如此便是真心愿意为我家主人帮忙了。公子若要寻我,只要来到这西明门外的市集,这边的店铺老板都认得我,公子到了只说要寻马公子就好。”
    如果说马升这么快能结识这边几家酒馆老板倒能令人信服,但能让周边的店铺老板都认得,刘秋还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这时街边传来一阵歌声,只听一人唱道:“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
    刘秋向着窗外望去,只见街旁的有一女伎正当街卖唱,后面有几人伴奏,于是便问道:“你可识得那几个伎人?”
    马升头也没抬,说道:“公子说的是那几个歌舞伎吧,中间那个边唱边舞的叫团娘,后面五个吹笛弄琴的都是给她伴奏的。”
    刘秋听罢心中不得不佩服马升对周围情况的熟悉,于是又指着刚才他和孙筠两人见到的那两个演傩戏的人道:“那你可认得那两个戴面具之人?”
    马升顺着方向望了一眼说道:“那个四方大脸、浓眉环眼的矮胖子是益州来的黄秀才,不知怎的流落在街头干起傩戏的行当,不过他有时也说自己姓王,似乎和哪个王家大族是远房姻亲。另一个五大三粗的小眼睛是会稽孙氏,名字却是不记得了,只知道他家境尚还不错,只是不知为何也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做此营生。”
    刘秋这才不由得不相信马升刚才所说确实对周边了如指掌,于是又将山阳刘家住处告诉马升,让他如有事可来山阳找他,正想着起身下楼,忽然想起一事,便说道:“阁下之事并非朝夕可以做到,我这边倒有一事有求于您,不知可愿帮忙。”
    说着便把昨晚炼出银子的事情大致讲述了一遍,马升听得几乎呆了,“公子果然是天师高徒有异于常人,只是这样的事情本不该告知旁人,公子告诉小人可是要我替您宣扬出去?”
    刘秋不由得暗自赞叹他能从慕容廆身边一个小小的亲兵升任在洛阳单独负责一方事务的得力干将能力果然不是盖的,于是说道:“和阁下说话就是方便,刚才见您对这一带的人物了如指掌,就觉得您会有办法从民间让这类消息散播出去,而且传得越神越好。”
    马升于是作揖道:“要做到这些并不难,我虽不问您这么做得目的,但能想到这些,公子果然不是寻常人物,小人按您的吩咐去准备就是了。”
    刘秋连忙还礼,“阁下过誉,不过是些小手段罢了。”
    马升这时却又说道:“别的不说,只见公子能公然带着侍女在城中骑马兜风便知您不是等闲之辈。”
    坐在旁边的孙筠用胳膊杵了刘秋一下,刘秋木然道:“你怎么看出来是个女的?”
    马升对刘秋说道:“小人也无法说得太确切,只是这肤色和骑马的动作便不是男子的模样,就算贴身的小厮也作不出有些女子的样子。”
    孙筠听罢脸一红,稍许低下头来,马升大概觉得刚才说得有些过,于是又说道:“呃,小人也不知公子与这女子倒底是何关系,公子只当刚才是我胡说好了。”
    刘秋看了看孙筠,微笑道:“不必内疚,你说得没错,她就是我府中侍女。”
    马升这时也只好转换话题道:“公子不知,这几年来,我虽在此东奔西走,对公主的音信却几无所获,所以但凡看到个人都要多留意几眼。”
    “几无所获?那看来就还是多少有些收获喽。”刘秋从马升的话中听到了一丝弦外之音。
    马升挠了挠头道:“前段时间我终于查到了京郊的几个地下贩卖奴仆的大商人,最后终于在里面确认了一处专门贩卖高级异域年青女子地下交易市场。可是,里面太过隐秘也太过高级,背后又有京城权贵撑腰,我连从旁打听的机会都没有,只能从正门入场。”
    “然后进去才发现里面的姑娘全是天价,想借着买人的机会接近那里面又根本买不起?”刘秋大致猜到了问题所在。
    马升不由叹了口气,“正是,而且我从其他人处打听过,这里面会为客人严格保密,所以即使接触到也很难问出什么。”
    刘秋看了看马升,摆了摆手道:“也未必非得那么费劲,既然异域美女数量极少又是天价,那京中能买得起的也就是那几个大家族了。”
    马升想了想道:“原本京中几大家族和王族都有些财力,可是听闻自从几年前有两艘商船在长江上被劫,上面有洛阳诸多大家族在南方采购的天价货物,打那以后这洛阳城中的巨富大概就剩下石崇和王恺这两家了。按照您的意思我家公主十有八九应该就是被这两家买下了?”
    刘秋点了点头,又补充道:“如果是正当妙龄的女子被一些权贵公卿看上舍得出血本买下也不无可能,可是贵公主当年被卖到洛阳时年纪只有十岁,虽然会便宜一些,但无论充作歌舞乐伎或是充作内室,愿意出天价留在家中养大等近十年后才能发挥作用的恐怕真的只有这两家了。”
    马升听罢,一把拉住刘秋的衣袖道:“公子所说不无道理,且若论为人有些修为处事又长远的,大概只有石季伦这爆发户了。如你所说,虽然我们无法把握公主中途是如何被贩卖的,但最后可能的买家应该也只有石崇一人。”
    刘秋喝了盏酒,又对马升说道:“刚才都只是我们凭空推断,并不一定准确,我们还是得努力想办法找寻,当然对石崇这边也该多下些功夫。只是他现在府邸和庄园众多,其中最大的金谷园甚至有数十亩之大,楼宇百间,奴仆过万,听闻其中仅美女就有数千之众,我们就算仅查石崇一人,他名下的庄园恐怕我们都很难一一查找。”
    不过这话说完,刘秋自己也知道臆想的成分居多,最后能不能找到还是要看运气。只好起身下楼。马升更是不胜感激,连忙跟着送了下来。刘秋从小二处取回马匹,刚一转身,正好赶上那两个演傩戏的伎人戴着面具从身旁穿过,马升于是向其中一人喊道:“黄老仙,今日可好啊!”
    只见一个戴着像小鬼一样红色支着獠牙的面具的人冲着他们晃了两下头,马升于是又将从酒楼中带出来的喝剩的半壶酒塞在他手中道:“这点酒你先拿去喝着,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那人接过酒,攥在手里,又向马升拱了拱手。马升于是转过身,扶着刘秋上了马,告辞道:“此事我也知颇为棘手,公子但凡去做,不过无论结果如何,我和我家主人都会对您感激不尽。”
    刘秋和孙筠于是别过马升,一路返回山阳。
    从秋至冬孙筠都在山阳刘府准备婚礼一应物件,虽然刘瑾已送过一套首饰作为聘礼,不过孙筠还是差人从会稽的库房里取出些珊瑚、琉璃、珍珠、宝石和金银一应细软,为防招人耳目,还分别在吴郡、会稽和洛阳几处用了刘秋、顾荣、陆玄和贺循几家名义分头打造。又差人在洛阳用丝绸绫罗做几副六角团扇以备大婚,此外还订制几套礼服和吉服做婚庆之用。虽然定的是来年阳春成婚,此时尚有半年的时间,但这些用度光是南北运输时间和打造时间算下来只能算勉强充裕,如果中途发现问题需要从南方重新补充材料或是返工重做,那时间就真不好说了。陆玄和顾荣乘着这个机会,还分别从吴郡和会稽送来十几坛女儿红,封在家中二十多年的老酒终于派上用场。
    到了新年,刘府上下张灯结彩,元旦之喜再配上即将到来的婚礼几乎可以称得上双喜临门,连刘瑾的脸上都整天洋溢着喜庆的笑容。眼看着将近上元佳节,王敦差人送来石崇府上请帖,说是请刘秋上元之夜到金谷园赏灯。仆人还送上王敦手书一封,信上说石崇年下刚从荆州返京过年,新进购得绝世名剑一把,受祭酒孙秀推荐,愿以剑相赠请邀刘秋晚宴上为石府祈福,演点石成金之术。到时王戎、王衍、王敦、王澄、王导、陆机、陆云都会同去赴宴,洛阳的顶级文坛几乎过半出席,可谓群星璀璨。
    孙筠这小半年几乎都忙着婚礼,早把那柄“章武”忘在九霄云外,想不到孙秀和马升几个月来的暗中努力到底还是得到了效果。可是王戎和石崇毕竟不是泛泛之辈,怎会轻易就奉上一把名剑,这场阵容庞大的宴会对孙筠来说更像是一场鸿门宴,于是劝刘秋不必为了一把剑多生是非,甚至刘瑾也觉得准儿媳说的有理,劝刘秋待在家里安心过年。可是这把剑的局刘秋已经布了半年,怎肯轻易放弃,最后大家都拗不过他,只好让孙筠陪着赶去京郊金谷园。
    两人怕误了路程,提前一个时辰到了园外,这时的金谷园已不比几年前刘秋初来之时,园中建筑已基本完工,远近数里遍布亭台楼阁、湖塘水榭,就是皇宫也不遑多让。应着上元的时节,园中各处遍布花灯,连湖上泊着的画舫旁边的冰面上也都由荷花灯点缀。地面上还残留着一层积雪,银装素裹之下显得分外妖娆。
    眼看天近黄昏时分,客人们渐渐前来,入了园中都被引领到一处大殿入席。这座殿大的惊人,就算百人赴宴也不会觉得拥挤,殿高数丈,排场之大堪比皇家。
    一应客人都布置在西侧,席上所用器物无非金壶犀盏琉璃碗、玉盘牙筷翡翠碟。这让刘秋和孙筠二人的一身道服与此显得格格不入。殿东面是微微隆起的法坛,大概是石崇问过孙秀这方面的摆设,坛前部设一方鼎,上面燃着炉火,鼎后的香案上则摆着一应法器,再向上望去赫然发现上面悬着思念已久的那把“章武”,虽然刘秋早猜到王敦信中没有指明的宝剑就是章武,但看到时心中的石头还是落了地。
    王敦就近坐在上首,刘秋本以为他事先知道石崇带来的是章武剑,没想到王敦看到时脸上也明显写着惊讶,刘秋问过才得知原来石崇事前并没有告诉王敦,甚至连王戎也没向他透露半点。只是王家这次都收到石府的请柬,除了王戎和王衍带头参加,连和王家一向交好的琅琊王司马睿也被邀请参加,搞得王敦不得不来。刘秋暗叹金钱和权力的魅力,有了王爷、大臣和族人的号召,再有这金玉堆砌、美女如云的金谷名园吸引,对石崇成见如此的王敦都不得不就范。
    正思虑间,只见殿外一阵骚动,在一队侍女的引领下石崇领着几位贵客进入殿内,祭酒孙秀陪着赵王司马伦紧跟着进来,再后面是琅琊王司马睿,没想到这次石崇如此大的牌面请得动两位王爷到场。
    两位王爷一到,殿内宾客纷纷入座。赵王仗着老资格坐在左首上坐,对面则是琅琊王,石崇作为主人在赵王下首作陪,对面是他实际的老搭档新任吏部尚书王戎,下首是尚书令王衍。大概是考虑这次宴会作法的主题,孙秀被安排在刘秋的对面,其余陆机、陆云兄弟在刘秋下首坐陪,王澄和王导则被安排在孙秀下首。这几年陆家兄弟在京中官场交游甚广,和石崇、吴王司马晏等权贵多相交好,于是渐被启用,现在都已作到五六品的官职,不过他们和刘秋明显生疏了很多,相互只是打了个招呼,但再看到一旁的孙筠,二人又露出吃惊的神色,显然没有想到刘秋和孙筠会有如此亲密的关系。
    见客人已到,石崇向席上众人说道:“诸位,今天我们能有幸请到两位王爷大驾光临,本该以酒相贺,但马上我们就要作法事为新年祈福,故此我先以水代酒,先以盏中葡萄汁敬二位王爷和诸位贵宾莅临金谷宴饮。”说罢举起桌上犀角盏敬向众人。
    饮罢,石崇向上首的两位王爷点头示意,出席向众人说道:“这一年来我在荆州任职,久不在京中,不想如今洛阳竟出能够点石成金之人。开始我从王尚书处听闻还多少有些不信,不过后来琅琊王和孙祭酒都向我证实曾亲见点石成银,而有如此通天法术之人正是席间我们请到的张天师高徒刘公子。”说罢便向刘秋望来,“我听孙祭酒说,点石成金因为要耗费大量真元,所以需用潜伏在名剑中的精魂方可补足,故而公子自下山后从未施过此法。鄙人虽然卑微,然区区宝剑还是敬献得起的。”说到此时,遥指对面壁上的宝剑道:“这把‘章武’本是当年蜀主刘备打造的‘蜀八剑’中的一把,为蜀汉丞相诸葛孔明所持。”此言一出,席间顿起一片喧哗之声,石崇面露得色,又继续道:“数年前我曾于一方士手中购得此剑,并不知其如何得来,直到前年王尚书才告诉我说这剑原是江州刺史所佩,七年前在王家商船被劫时一并丢失,所以我前次虽然高价购得,但只能算是诸葛公出的剑。不过眼下南方水患频发、水盗猖獗,虽然以他人之剑相请似有不妥,还请以天下苍生为计,看在我那几百万买剑钱的薄面上,作法为长江沿岸的百姓祈福,不再为盗匪和水灾所扰。”言罢在刘秋面前深施一礼。
    刘秋暗叹石崇真是逢场作戏的好手,明知道骗不过自己和王敦就编出来这番说辞为自己开脱,明明是希望消除水上未知强劲的对手,却说成是为百姓祈福这般冠冕堂皇,而且当着两位王爷和王家的几位重量级大臣说出这番话又让自己无法推脱。更要命的是诸葛京的剑以后若在自己手上,还吧就等于自己破了自己说的需要用剑来恢复真元的鬼话;不还吧等于公开和这位江州刺史结怨,不由不佩服石崇手段高明。但事已至此,也管不得那许多,只好从席上起身还礼道:“大人言重,为民祝祷本就义不容辞,更何况您靡费如此之巨寻得此剑,在下怎能不从命。”
    话音刚落,对面的王戎忽然朗声说道:“今日难得我等遇此盛事,我看是不是先搞一个助兴节目。族弟王敦擅长击鼓而歌,先帝在时处仲就是以鼓博得圣上欢心故而得到驸马之位。我曾闻数年之前族弟在此与石刺史有些嫌隙,今日何不乘此机会冰释前嫌。”
    王敦瞧瞧王戎,显然是对他这番表态完全没有心理准备,面对这位自己向来钦敬的族兄的说和多少有些手足无措,一时张口结舌。这时对面的王衍又出言帮腔:“不知处仲因何事与季伦发生龃龉,老子说凡事‘夫唯不争’,贤弟何必如此挂在心上,‘道生于安静,德生于卑退’即使理多几分,退一步又有何妨。”
    两位长兄都替石崇说话,不禁让王敦有些烦恼,不知道他们为何对这个劫持自家商船的盗匪如此宽容,不由得向一旁的刘秋看来,希望征求他的意见。刘秋知道王戎刻意想要缓和石崇与王敦上次在金谷园连杀三名侍女的矛盾,而王家上次被劫的商船本身又没有王敦的钱财损失,他只是一时意气罢了。于是冲着他微微点头,示意不要再继续蛮干。
    刘王二人这些细微动作当然躲不过站在面前石崇的眼睛,自然已经知道几个人一番明里暗里的劝说只能逼迫王敦就范。石崇于是转身对众人朗声道:“濬冲和夷甫想是深爱其弟才至于此,我与处仲何曾有此嫌隙,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平素少些来往罢了。庄子云‘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二位怕是错怪驸马了。”
    趁着石崇说话间,刘秋忙向上首的王敦使出眼色。王敦虽心中仍有不甘,不过还是长身施礼道:“我与季伦确实没什么误解,既然大家都不介意我在此献丑,我就先歌一曲为诸公助兴。”
    说完便离席来到殿中,下人此时亦从殿外搬进一鼓置于其旁。王敦拿起鼓槌,边擂边唱道:“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虽然王敦的鼓击得韵律节拍都令人称绝,但大家都不想他竟选了这样一首表达失意和压抑的曲子,下首的王导和陆机纷纷低头思虑王敦和石崇间到底曾发生过怎样的不愉快。
    石崇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不过王戎的目的到底还是达到,于是便看向刘秋道:“那我们就请承露登坛祈福,演点石成金之法。”
    大家知道今天的重头戏即将开始,都引颈向他望来。刘秋则起身先施一礼,由孙筠陪着上得法坛。坛上一应陈设都已如上次在琅琊王府般备好,刘秋不得不叹孙秀做事周全,不然断难在赵王面前出头。于是在碗中用蛋清涂抹在手上,方从壁上摘下宝剑仔细观瞧,果是那把消失许久的章武剑,随手舞出几个剑花,身边就现出道道华光。接着从怀中取出符纸,穿在剑尖上挥舞几下又用火引燃,最后煞有介事的把符灰浸入水碗之中。随后从桌上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卵石以层层黄纸包裹用剑在其上穿过,这样才把包着卵石的黄纸投入燃着的鼎中,而后又以纸裹剑插入鼎内一角,剑身大半都露在外面,这才焚上一柱香下得坛来。
    孙筠见那鼎上腾起一股黑烟,忙捧起那碗蛋清迎上去让他又洗过一次手,自己乘机也再洗一次,而后站在墙壁一旁,远远的躲着那鼎。待到那香烧完,刘秋让仆人将火熄灭,再以火钳夹出那块石头。随着金黄色的光芒从鼎中渐渐浮现,席间传来一阵轻叹,石崇忙让人把那石头装在盘中给众人传看,赵王司马伦甚至用汤匙抠下一小块检验是否真金。刘秋趁着这个当口垫着厚布将剑从鼎中拔出,这剑虽在火中烧过,但仍旧完好无损,不禁心中暗叹果真是把好剑。
    石崇显然已被刘秋的“法力”所折服,亲自走到坛前来迎,“公子果是天师高足弟子,今日我等有幸开眼得见,真乃百年不遇之幸事。”
    刘秋忙跟着客气一番,“这次不过是借着这把剑的精气为石头镀上一层金子罢了,实在承受不起大人谬赞。”
    石崇也不管许多,好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扯着刘秋再到赵王和琅琊王面前重新介绍一遍。那赵王再次见到刘秋,仿佛见到一尊金像般眼中都放出光来,恨不能马上把他活吞下去,甚至表示愿将他聘入府中长期供奉,幸好琅琊王和王戎等人出手相助,才免去刘秋当着王爷的面拒绝的尴尬。
    法事已毕,石崇忙让歌姬乐师入殿侍候,接着便命侍女奉上酒菜,随即又搬出那套屡试不爽的侍女陪酒的套路,由绿珠引着一队侍女在鼓乐声中缓缓来到众人之中。大概是为了应上元的景,每人除了珠玉满头、环佩叮当外,手中各自提着一盏宫灯。刘秋看到此景,心中不禁暗暗叫苦,有孙筠在旁边,这不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吗?忙向石崇告罪说:“刺史大人,我乃天师之徒,以侍女陪酒实属不便,可否通融一下?”
    这时各桌客人都已选好侍女,石崇便向对面王戎说道:“王尚书,刚才公子所请不知您听到没有,今日虽然两位王爷在,但此等小事我觉得不宜劳烦大驾,依您看此事可妥否?”
    王戎看着刘秋哈哈一笑,“不过就是侍女陪酒这等小事,并不违背礼节,公子若是一直拒绝下去,那二位王爷和我等岂不都自侮名声了吗?”
    刘秋有孙筠在侧,此时已如芒刺在背,但石崇和王戎又不肯善罢甘休,真是进退不得。正在此时,对面的王衍说道:“我想大家也不必过于难为公子,要不就此折中,只要让侍女从旁劝饮三杯即可,大家看如何?”
    石崇等人自然说好,刘秋也无法拒绝,只见那侍女走来,双手捧着犀角杯向刘秋敬来。正在这时,忽听孙筠在旁边说了声“慢”,接着长身作揖道:“众位大人,小的刘云,是我家公子贴身仆人,这两年曾随着一同在龙虎山修行,张天师见我忠心为人又谨慎,就要我时时在公子身边多加提点。今日诸位王公大臣宴会本轮不到我在此多嘴,不过酒乃乱性之物不可多饮,鄙人愿代公子饮下此杯。”
    由于张天师在王家和洛阳很多权贵中有着崇高地位,几乎等同于神仙,孙筠搬出张天师的这番话让石崇和王戎既难以质询也不好驳斥,席间一时寂静许多,这时还是孙秀及时解围,“各位大人,不过就是一杯酒罢了,何必过于纠结。这位刘云既然受过天师所托,想来也是忠心护主其心可表,今天宴会尚且还未完全开始,怎可因此事迟滞?”
    既然有孙秀这个赵王跟前的红人斡旋,石崇和王戎也无可奈何,只能看着孙筠替刘秋挡下一杯。三杯饮罢,石崇示意侍女退下,又命乐伎伶人演奏,这边便对下首说道:“今天如此盛景,在座以二陆诗赋才情最佳,不若士衡和士龙各做一篇以娱此情,如何?”
    陆家两位公子刚才都被孙筠代酒的举动捏了一把汗,这时才缓过神来,二人对望一眼,还是陆机反应更敏捷些,于是便道:“闲夜命欢友,置酒迎风馆。齐僮梁甫吟,秦娥张女弹。哀音绕栋宇,遗响入云汉。四座咸同志,羽觞不可算。高谈一何绮,蔚若朝霞烂。人生无几何,为乐常苦晏。”
    言罢众人间响起一片叫好声,这时陆云的诗也拟好腹稿,便朗然道:“南海既宾,爰戢干戈。桃林释驾,天马婆娑。象齿南金,来格皇家。绝音协徽,宇宙告和。”
    席间虽又一番叫好声,不过石崇斜眼一看上首赵王和孙秀都正忙着让侍女给自己喂酒,知道诗文并不合他口味,就给下面使了个眼色,一班舞姬移入殿中,和着乐声在众人中间翩翩起舞,这才把主仆二人的目光又都吸引过来。石崇于是又和王戎二人向分别向两位王爷和众人敬酒,刘秋虽然有孙筠挡酒,自己也尽量克制,不过还是多喝了杯,席间众人亦开始在酒力的催动下把宴饮的氛围推向高潮,石崇亦不失时机的又给各席加一二侍女,让他们左拥右抱,不自觉间又多喝几杯。
    舞过几曲,众人多已半醉,至于赵王和孙秀则只顾着依偎在美女怀中无暇顾及其他。这时对面的王戎投过来一个眼神,石崇当时会意,就着些许酒意大声道:“今夜良辰美景,我即兴作诗一首,愿以曲相伴,不知各位可愿听否?”
    此言一处,下首的陆机、陆云马上应和愿得一闻,对面的王衍和王澄也随着附和,这边刘秋、王敦为免尴尬便也随着出言相邀。于是从后面闪出二名乐伎,皆是十七八岁妙龄,头上皆做假髻大鬟,上面饰以金银、琉璃、琥珀等物,身上都披蜀锦织就袄裙,腰间玉佩一为牡丹,一为孔雀,只是这一身装扮就已光彩夺目。更稀奇的是二人都是皮肤白皙鼻梁高挺的西域女子,悬孔雀的乐伎手中横抱一琵琶,另一人则持一胡笳,刘秋看着那琵琶女感觉甚是眼熟,只是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两人各自调了调音,石崇和着便赋诗起来:“思归引,归河阳,假余翼鸿鹤高飞翔。经芒阜,济河梁,望我旧馆心悦康。清渠激,鱼彷徨,雁惊溯波群相将。终日周览乐无方,登云阁,列姬姜,拊丝竹。”眼看着一曲将近,忽然只听那琵琶叮的一声便再无声音,石崇这边也随着卡了壳,再看过去,只见那琵琶竟然断了两根弦。石崇一时恼怒抬起一脚将那乐人踹倒在地,口中愤恨道:“今天大喜的日子不想被两个贱婢坏了兴致。”说这便拔出腰间佩剑想要刺去。
    这一阵骚动将座上一众醉意已浓的宾客都惊得向这边看来,连司马伦也从美姬怀中探出头来一窥究竟。这里面大概只有刘秋喝得最少,看着各桌都还不明就里的愣神,心中哭笑不得,只好对石崇说道:“刺史何必为了一个乐师要打要杀,血溅席间而坏了自己名声。”
    石崇脸上一副怒气未消的样子,持剑走上几步,一把扯住那琵琶女的衣领说道:“我石崇向来对手下之人赏罚分明,凡是做不好自己差使的唯有让其以性命相抵。”
    刘秋知道石崇有杀侍女的习惯,只好继续相劝道:“不过就是犯了些忌讳,大人实在生气拉下去让下人教训便是,何必要她性命。”
    这时王戎似乎缓过劲来,带着酒气说道:“我之前曾听闻刘公子几年前以数杯酒保住过石大人府上侍女性命,这次不如季伦就按照原有的成例让刘公子代饮几杯换得那女子性命,如何?”
    话音刚落,只见那女子突然从石崇手里挣脱出来,扑到刘秋席前,带着哭腔求道:“这位贵人原来就是刘公子,妾身就是几年前您救过得翾风啊,上次之恩还未谢过,如今求您再救妾一命。”
    刘秋这才发觉果然是之前救过的翾风,只是十几岁的女子发育变化最快,只数年光景便已过及笄之年,出落成别致的美人。但眼下救人要紧,于是急忙伸手将她拉到身边对石崇道:“可怜她正当大好年华,大人何必如此,只要大人能息怒饶过她性命,就是赔些金银或是如尚书所言罚酒都无不可。”这话说完,大腿上却隐隐作痛,原来是身旁的孙筠在他腿上拧了一下。
    大概是酒劲过去些,抑或是今天刘秋点石成金后声名鹊起的缘故,石崇正盛的火气消减许多,手里的剑也垂下去几分,于是向上首看去。此时司马伦已在美女怀中发出鼾声,对面的司马睿倒还有几分清醒,于是石崇便走过去施礼道:“禀王爷,家中奴婢做出此等扫兴之事,下官本欲杀之以戒后人,不想王尚书和刘公子都出言求情,故而请王爷代大家定夺。”
    琅琊王的脸上挂着两抹红晕,不过仍旧长身道:“既然王尚书和刘公子都有此意,刺史当从善如流,让刘公子代罚两杯了事便可。”
    这时孙筠又向司马睿施礼道:“禀王爷,我家公子已不胜酒力,小人愿代公子饮一杯,求王爷准许。”
    司马睿点了点头:“难得你一片忠心,就准你所请。”
    石崇于是以剑指着翾风道:“既然王爷和几位大人为你求情愿代你受罚,今日便饶你一死,还不谢过公子。”
    这边翾风忙向刘秋磕头致谢,那吹胡笳的乐伎忙从旁取了一壶酒帮刘秋和孙筠斟满。二人也不多话,举起酒杯都一饮而尽。于是皆大欢喜,殿中歌舞便又再起,石崇又招呼一众美女为大家添酒,整个殿中又沉浸在声色之中。
    宴会大概一直持续到半夜方散,刘秋只觉得人昏昏沉沉,试着拍了拍旁边的孙筠也没有反应,只好任由别人架到偏室就寝。这一觉睡到第二天午后方才醒来,刘秋觉得身上压着什么特别沉重,于是只好翻了个身将自己解脱出来,微微睁眼才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帐内,于是随口喊了几声“筠儿”就又翻身睡去。没想到才过了一会儿就被一声尖叫声惊起,揉着眼睛像外看去模模糊糊的见到孙筠满脸泪痕指着自己说不出话来。刘秋向左右瞧了瞧并未发现什么,再看孙筠时她已奔出门去。
    刘秋这时突然觉得头痛欲裂,但也不得不下床去找。摸下床来方才发觉自己的道服已被脱去,只好向床上摸去,摸了一会猛然间发现自己旁边竟然还睡了一人,强睁眼看去才赫然发现是昨晚自己救下的翾风,不禁暗叫不好,这才明白刚才孙筠为何会惊叫着跑出去。再仔细看这美人才发现她身上的衣服一件不少,不仅首饰都还插在上面,连铅粉都还在脸上没有卸去,在那件道服上留下了些许白色的痕迹。于是长舒一口气,暗叫昨夜糊涂,轻轻地把那异域美女翻到一旁,抽出下面的道服。随手摸了摸缝在里面盛着水银的竹筒,所幸还在,不由的又惊出一身冷汗,再看床边,那把“章武”和“青冥”都好好的搁在案上。于是穿好衣服,取了宝剑赶出房门去问孙筠的下落。问了几人,方才知道她刚已骑马出园向着京城而去,刘秋明白这定然是去洛阳找干爹顾荣去了,只好让管家代为向石崇辞别,骑马向城中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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