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石崇一队人远去的身影,刘秋只好转身坐回到位置上,独自一人烤着剩下的羊肉。没多久,只听咚咚的踩楼梯声,翾风和流羽两人忙着跑上来看他。刘秋把刚才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都讲给两人听。翾风一直默默地听着,好半天才说道:“看来,主人好多事都没有对妾讲过,他还防着我,妾更没想到公子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传奇经历,虽然想象不到海战会是什么样子,不过倒让妾见识到和以前完全不同的公子,让我等更为仰慕了呢。”
    刘秋愣愣地看了一眼,翾风忙解释道:“公子莫要取笑,朝中有些学问的大儒和权贵我等也见得多了,但像公子这样既能让朝中权贵趋之若鹜,又能在疆场和水上驱驰的恐怕也只您一位。”
    流羽将石崇吃剩的残羹冷炙都撤去,重新帮翾风布上羊肉和米粥,又为刘秋换了两块炭,换了碗温热的米粥,自己则坐在之前绿珠的位置上。翾风顿了顿又道:“大概您还不知道,上次在金谷园露的那一手几乎震动了整个洛阳官场,不仅现场的两位王爷认为您是新一代的仙师,连张侍中这样的鸿儒都觉得您是从张天师处学得的仙术,其他人就更不必说。公子可能更不知道的是,那晚席间的孙秀因为自己是天师道的祭酒,更是到处宣称他是您的高徒。天师道本就在民间有甚多的支持者,在朝中很多权贵也是忠实的信徒,这让孙秀的地位愈发高涨,本身他身后的赵王司马伦又是现在权倾朝野的贾后眼前的红人,天师道和赵王等于通过孙秀互相抬高了身价。也就是上次金谷宴会后公子突然消失不见,不然如今该是在洛阳红极一时的名人,权贵们的宴会上必定会以邀请到您为荣。”
    刘秋真没想到上次为了骗回章武剑产生了那么大的波澜,不过想想琅琊王家这样名士重臣辈出的大族都是天师道的拥趸,上次点石成金的把戏产生这么轰动的效果也就不足为奇了,“真想不到上次当众炫技引出来这么些后果,想来这次能在这里受到这么好的待遇该是余波之一吧。”
    翾风抬眼望了望窗外的红叶,又喝了小半碗粟米粥,“谁说不是呢,虽然主人为人大度,但依公子所说既是海战上被俘还有这样的优待,看来天师道的声势和孙秀的影响起了决定性作用。”
    刘秋笑了笑,“不过你家主人最后摔了酒盏,还说要关我在这里已辈子,又说哪怕搭上你们几个都在所不惜。”
    翾风用刀子从签子上拨下几块烤熟的羊肉,又用筷子贴着碟子沾了一点点韭花方才吃下。然后便说道:“我家主人便是这样了,一面是宽大恢弘,一面又视人命如草芥。当日曾对我说过,百年后要以妾来殉葬,说起来是莫大的宠幸,但听起来谁能说不让人午夜梦回暗自心惊呢。”
    刘秋也喝了口粥才说道:“不知道姑娘当时怎么回复石大人的,总不会是当场吓哭了吧。”
    旁边一直没吭声的流羽说道:“公子大概不知,翾风妹妹虽然不比绿珠受宠,但在主人的心中也是少数的几个排在前面的,她怎会在主人面前如此失礼。她当日只是答复主人道,‘生爱死离,不如无爱。妾得为殉,身其何朽。’”
    刘秋默然许久方才说道:“想不到姑娘的文采竟如此出众。”
    流羽这边说道:“公子大概不知,妹妹最擅文辞,虽比不得那些大家,但在府中则是顶尖了。”
    “姐姐谬赞了”,翾风打断了流羽的话,对刘秋解释道:“公子别误会,妾知道自己身份,虽得主人青眼,仍旧是随时可以送出的一件上好的玩物罢了,刚刚主人不也说过可以随时将妾赠予公子么。”
    刘秋不想她将自己的身份看得这么悲观,便调转话题,“如今看来,我在这里可能会遥遥无期,两位姑娘大可不必陪在这里死守,完全可以回到洛阳。”
    翾风听罢,起身到一旁取来热着的米酒,来到刘秋席前为他倒了一盏,自己又倒一盏酒跪在席前敬道:“之前妾曾向公子解释过,妾感念公子的恩情,也完全不把现下所谓府中的地位当作回事情。妾每日周旋在权贵之间,一些保命的手段还是要的,但这并不代表会在现在这样的情势下弃公子而去,与其随时会丢掉性命或是被送人,妾宁愿在这里陪公子终老。妾以这盏酒向公子明此决心。”说罢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一旁的流羽也离席倒了盏酒跪在刘秋席前道:“妾自幼与马升相识,知他必会尽力完成兄长的任务,只是洛阳不是辽东,想要救我出去非他力所能及,妾愿意相信公子能救我回辽东,也愿意和妹妹一起长久守在这里。”说完也将手中的酒饮尽。
    刘秋没想到两人居然这样坚定地愿意陪在自己身旁,不觉有些踌躇,忙离席去扶她们,便又问道:“在下何德何能,得两位姑娘如此垂青?”
    翾风没有起身,只是抬头看着刘秋,“妾虽在府中,但消息一直还算灵通,这些年来一直没听过公子和哪位美姬传出过半点暧昧的事情,这方面妾又有亲身体会,也就是前些日子公子亲口告诉妾已订婚,这才深信您重感情,只衷情于一人,您又数次以旁观者的身份救妾于危难,非至善之人不会如此,这样的人值得妾相信,也值得妾托付。”
    刘秋听罢扶她起来,“之前是我不了解,故而一直无法完全相信姑娘,这里算我向你赔礼了。”说着便向着翾风作了一揖。
    翾风缓缓起身,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便说道:“只是如今公子困在这里,不知后面要作何打算呢?”
    刘秋让大家又重新回到各自的席上,并没有直接回答刚才的问题,而是问流羽道:“公主这次从洛阳来此,不知用了多久?”
    流羽想了想,“我从洛阳附近的金谷园中一出来就被蒙了双眼才上得马车,这一路下来,感觉有四天左右。”
    刘秋又问翾风道:“姑娘在园中待了这么久,可曾听过每日的钟声?”
    翾风凝眉片刻,“钟声几乎每天都有,只是好像不止从一处传来,北面、东北和东面似乎都有。”
    刘秋点了点头,“我这段时间听下来也是这三处钟声。”
    说完就没再继续下去,而是让两人扶着下楼到榻上休息。
    这年的天气比往年凉得明显要早得多,才到秋末园中就结了些薄冰出来,只是自那次羊肉宴后,他便常常在池塘边上打些口哨,翾风怕他着凉,只好常跑出去拿着厚厚的大氅帮他披上,一来二去两人的情分就更亲近了些,动作自然也亲昵起来。翾风是石崇家中除绿珠外地位几乎最高的姬妾,石崇又曾多次当众扬言要把她送给刘秋,院中上下自然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倒是刘秋有着上次金谷宴饮后得罪孙筠的教训,一直把握着分寸,断不敢跨越一步红线。
    到了立冬,山上下了好大的雪,足足深至小腿。翾风中午侍候刘秋用了饭食就出去收拾了下,待到回来时人却不见了。窗外依旧飘着小雪,天空有些阴沉,翾风想着刘秋定是又跑到院中,于是取了外套奔房门外而去。
    出了房间,翾风透过雪花隐约望见池塘边上刘秋似乎和什么东西在一起,于是便踩着雪向他一步步走去。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中,翾风来到刘秋身旁,这才发现他竟抱着一只一人高的白鹤。正当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时,刘秋突然转过头来,微笑着说道:“怎么,冷得不会说话了?”
    翾风忙拍落刘秋身上的雪花,又把外套披在他身上,这才说道:“公子是从哪里寻到这样一只大鹤,就一个人站在雪地里,也不怕冻着。”
    刘秋把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然后小声说道:“你让院里所有的人都退出去,让流羽在大门外守着,别让旁人进来,然后再过来找我。”
    翾风点头应下,忙打发了侍候的婢女出去到隔壁院子去烤火,转身关上院门回来时刘秋已把鹤带至屋檐下,正用粟米粥和菜叶喂它。刘秋见她过来,低声说道:“姑娘莫要怪我,流羽虽是亲近但和我相处的时日还短,鹤的事情我还不想让她知道。”
    翾风默默点头,又拂了拂刘秋肩头的雪,然后很自然地用手挽着,依偎在他身旁,轻声问道:“公子这是多大的神通,才寻得这样一只听话的仙鹤?”
    刘秋解释道:“这鹤是师父当年一直养的,我自小随他在龙虎山修行时就与它熟识,后来师父又送给我传递消息用。本来它会自己随着我的足迹飞来,这次大概是因为我是被秘密押来这里的缘故,所以我吹了好久的口哨才终于找到这里,前些日子吹得我都快绝望了。”
    “山水阻隔,鹤怎么能够听到你的口哨声?总不会是因为它是你师父身边的仙鹤的原因吧。”翾风显然无法相信一只大鸟会如何找到这里来。
    刘秋抚摸着鹤的羽毛,“它飞在天上能听见几十里外的声音,想来这么长时间定是飞了许多路来寻我,上次见它时还在海边,能寻到这里实属不易。”
    而后又让她去寻笔墨和帛书过来,翾风疑惑地看了看他,才去找了这些东西出来。刘秋让翾风照看着鹤,才钻到屋里去准备,不一会才又出来。翾风看了看他手里写了字的布条,便问道:“你把鹤找来,该不会是要让它帮你送信吧?”
    刘秋点了点头,两人于是一起用线把那布帛绑在鹤腿上,刘秋于是用手指向北方的天空,打了个口哨,那鹤像能听懂一样,向空中鸣叫了几声就振翅飞去。刘秋这才说道:“姑娘如果消息灵通,应该听过陆机在洛阳曾让从故乡带来的黄耳狗千里送信回吴的故事,这鹤从这里飞回山阳大概只有两百里,想来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救我出去。”
    翾风怕他在门外冻到,扶着回到内室,方才问道:“这么说公子是知道这里是何地了,否则如何让人来救。”
    刘秋回到榻上,拉着翾风坐在一旁,“之前我们听见过周围每天都有钟声,你和流羽都说是乘了三、四天马车到的这里,洛阳出城这个距离的山上能有道观的有几处,北邙山、嵩山等多处名山都有。可是我们都听出这周边三处都有钟声,以我对自家道观的了解,没有哪座山上同时有三处道观,所以犹豫了很久。直到前段时间我忽然想到当年曾在白马寺外听到胡寺的钟声,才恍然大悟这三处可能有一处是佛寺。洛阳周边除了西门外的白马寺,我依稀记得只有嵩山上似乎有一座佛寺,我记得更清楚的是也只有嵩山上有两座道观,一座是太室祠,另一座是万岁观。嵩山南麓有颖水流过,想来就是我们从这里向山下遥遥望见的那条河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里离嵩山脚下的崇高县不远,这么大的宅院,到时只要他们带着人过来,相信会很容易找到。”
    翾风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主人既把公子困在这里就料定你无法知道这是何处,知道了也很难让人报信回去。想不到公子对山川风土如此了解,这么快就识出这里是何地,更能驾驭仙鹤来送信,难怪公子得罪主人如此之深他都拿你无可奈何,也就是摔摔杯子但还得好吃好喝地软禁在此,若不是他相信你有些常人没有的神通,怕是早就丢了性命。”
    刘秋摸着她的手有些冰冷,就让她把炭火放在旁边,旋又说道:“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神通。师父的父亲,也就是上一代天师便是当年割据一方的张鲁,若真有那么大的神通也就不必带着全家举汉中之地投降曹操了。有些事情,你看着它真,其实是假的;有些你看着它假,其实是真的。世上的事情,如同雾里看花,有些是真花真景,有些只是泡影罢了。姑娘大概不知,我家这第一代山阳公便是汉献帝,说起来两汉各代帝王都算是我祖上,当年汉武帝巡游嵩山,命人增修了祭祀这里太室山的太室祠,几乎同时又让人在这里修建了万岁观,后来这两处都发展为道观。汉明帝时嵩山上建有佛寺,大概是汉以后又改为护国寺,因为胡寺和汉代朝廷的关系不那么紧密,所以记得不是那么清楚。我哪里是对山川地形熟悉,不过是祖宗的事情少时曾多背了些。”
    翾风的脸被炭火映得通红,一边烤着手一边说道:“妾出身鄙薄,只是听人提起过公子家世和前朝有些关系,不想竟当年大汉的正统后裔。”
    刘秋笑了笑,“当年再辉煌也不过是随风的往事罢了。”
    翾风从旁边倒了盏热水递过去,自己手里又捧了一盏,“大汉虽已不在,但威名仍在。如今异域仍旧以自己是汉室后裔为荣,内迁的几支匈奴都宣称自己是汉代外嫁公主的后人而将自己的汉姓改为刘姓,曹家和司马家虽然先后取代了汉室,但还没有哪个外族愿意随了他们的姓。公子常在中原可能不知,但妾非汉人,对这些自然知道得多些。”
    刘秋看了看她,“姑娘是否在石家待得久些便谦卑惯了,我每次见你都不停地自称妾,我看府中无论是地位更高的绿珠还是你身边的流羽都没有你这样恭敬。”
    翾风浅浅一笑,“绿珠在府中是唯一的存在,虽然说起来她也只是姬妾,不过主人一直未娶正妻,她便是实际意义上的正室,府中又一直传言她早年曾和主人有着过命的情分,甚至有传主人一直不娶就是因为她的缘故,这样的情势下我们这些真正的姬妾就更不能和她相较。至于其他姬妾,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存的办法,于我而言,出身本就不高,放低身段既然是最简单廉价而有效的生存手段,平日多自称几声妾何乐而不为。”
    刘秋有些怜惜道:“姑娘正当妙龄,不想却如此看淡世情,不被身边莺歌燕舞和翩翩少年所迷,甚至只是一味只为求存,这不该是你这个年纪的女子所该有的。”
    翾风喝了口热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就说眼下,公子若脱不了身,我们就要陪着死守在这里;但是公子若脱得了身,可否想过妾和流羽当如何自处?妾并非是专为自己打算的人,否则当初就不会一听主人说到要来照顾公子就主动请缨,只是如今主人与公子已成剑拔弩张之势,这么久下来主人必可通过种种行迹推知我与公子的亲密关系,如此种种,怎能不早做打算。”
    刘秋听到此处长叹了口气,“姑娘既如此说,倒是难住我了,这次本想着是叫人来强救我出去,但你毕竟是石崇的人,从这里强行带走我还有几分可行,但若强行带走姑娘便形同于从他手里抢人,必定后患无穷;之前石崇多次向我提出愿将姑娘送与我,一直被我婉拒,而若要我现在强行向他手里求取于你,必定会招来怀疑,到时来人想要强救我出去反倒又生变数。”
    翾风淡淡一笑,“公子有心了,妾知道之前曾因误会差点误了你的婚事,如今就算能救妾出去,怕是想要入得公子府中也并非那样容易。妾若能侍候堂下为奴为婢自然是好,但若不得,只求在石府中能够好好地活下去。”
    刘秋伸出手,待翾风把手放入手中便轻轻握住,“姑娘待我之心我自然明白,将来若有机会定会报答。眼下的事情确实棘手,不过若是只想在石府自保,我倒有个办法,不知姑娘愿闻否?”
    翾风反手轻轻握住刘秋的手,“很多时候幸福来自降低要求,妾要求不高,愿公子告之。”
    翾风的身上传来淡淡的香气,在旁边闻着很是受用,刘秋将她又拉近了些,便接着说道:“姑娘所有的问题都逃不出美貌二字,石崇疑心你与我的感情除了我对你有两次救命之恩,更多是相信你的美貌可以打动我能够收你入府;而你若留在石崇府中,无非是要以容貌和其他姬妾竞争博取刺史的欢心。”
    翾风问道:“公子的意思是要我自毁容貌,可总不至于要妾毁容吧?”
    刘秋眨了眨眼睛,“姑娘若完全没有容貌,甚至毁容,怕是在府中众多姬妾中会无法生存下去,你们不同于绿珠和石崇有过不一般的交情。之前你说过将头发染黑得办法,不知可有使头发染白的方法?”
    翾风似乎听懂了刘秋的言外之意,“公子是要妾扮老?”
    刘秋点点头,翾风又继续道:“若要如此,妾只要平时稍用些草木灰水来洗头,便可让发质一点点变差,然后每日少敷些灰也能让面容暗淡下来,姿色必然会一点点差下来。这样想必主人便不必疑心妾因被公子看上而与公子可能的私情,妾也不必担心因与姐妹争锋带来的明枪暗箭,想来也唯有如此了。”
    刘秋还不忘提醒她道:“石崇府上那么多歌姬、侍女和婢女,里里外外只为争一个男人,姑娘之前一直在顶层,几乎可以说只在绿珠一人之下,想来早已忘记活在中下层的那些侍女如何被别人踩在脚下。所以即使扮老扮丑,也不可把自己打扮得太丑,否则只怕也无容身之所。”
    翾风脸上透露出一丝苦笑,“公子所说的分寸妾自会把握”,然后也叹了口气,“之前以为自己出身微贱所以才活着不易,现在见到公子方才明白即使生在富贵之家又有天师护佑仍有可能九死一生,除了这次妾还听闻公子数年前也曾被人投入长江后断了几根肋骨又淹了水,也是如这次一般死里逃生,故而更深切体会到人生艰难原是不分高低贵贱的。”
    刘秋握了握她的手便说道:“有些权势总会让人活得舒服些,象你家主人不就是如此么?”
    翾风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问道:“公子既已为妾做好打算,不知可否有为流羽这位鲜卑公主打算过?妾知公子一人要为数人筹谋的辛苦,但她也算多年的姐妹,总要为她寻得一个出路才好安心。”
    刘秋挠了挠头,“之前我虽和他兄长慕容廆在战场是刀兵相见,流羽自己也曾潜入扶余王城想要毒杀受我们保护的扶余国王伊罗,不过既然慕容部已归顺,往日的恩怨就都不作数,而且既然我已通过马升答应为单于救出公主就一定会尽力。只是如今朝中形势江河日下,昔年武帝在时单于就曾向朝廷呈报过此事,请求圣上帮助寻找妹妹,后来皇帝不过是不痛不痒地下旨要去各地不得将异族的战俘或奴仆进行买卖,如今新帝即位已有几年,当年朝廷对待鲜卑公主被贩卖这件事依旧没有下文,现在我要是托人报上朝廷,恐怕不会比当年单于新降时去求皇帝的效果更好。何况从石崇这里挖个人出去,没有过硬的势力在背后支撑怕是比登天还难。”
    翾风有些惊讶,“公子上次不是还当着流羽的面说只要见过我家主人就会有搭救她出去的办法吗?”
    刘秋舒了口气,“其实还是有些思路,只是要去借助别人的力量,但仍没有十足把握,还要看到时形势如何,因为可能要涉及一些权贵,我还不方便说,到时一切都要看造化。她远离辽东漂泊了这么些年,一上来刚有了些希望我就把她刚燃起的火苗扑灭总归不太好,反正还有机会,从正面看总比从反面看要来得好些。”
    翾风又向他身边挪近了些许,“妾知公子若要做到这些定会有许多困难,既然尽力了,会否成事便只能看天意了。这些日子妾曾作诗半阙,一直想不好后面那一半,不知公子可有兴致愿听这半阙诗么?”
    刘秋不想翾风如此善解人意,颇有些欣慰,抬眼与她对视片刻,迎面便遇到对面眼里的脉脉温情,“先前流羽曾说姑娘以诗文出众,一直没有机会拜读大作,如今既有机会,自然愿闻其详。”
    翾风看着刘秋的眼睛,“公子不必太过自谦,之前两次在金谷园中席间赋诗妾都在场。”
    刘秋忙摇手道:“让我在席上背诗还行,让我作诗就不行了,姑娘难道忘了,每次席上赋诗我都是拿前人的诗作来应付。”说完又看着翾风的手,说道:“姑娘那半阙诗就别卖关子了,赶快说吧。”
    翾风也不再托辞,于是吟道:“春华谁不美,卒伤秋落时。突烟还自低,鄙退岂所期。”
    刘秋听了,默默低头,“诗如其人,姑娘心中总是如此哀怨,如此心境怕是要白白辜负大大好韶华。”
    翾风将手抽回来,用手帕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妾不过是郊外的野草,过了一岁就会枯萎,哪里谈得上韶华。今年这么早就下了大雪,和公子说了这么久想必也乏了,流羽姐姐还在院门口守着,我去叫她进来。”
    不待她起身,刘秋又握住她的手道:“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姑娘莫在等待中丢失了自己。”
    翾风眼角又涌出泪水,忙用手帕擦了,便奔了出去。
    之后几天雪断断续续地又下了些,刘秋也不怕天冷路滑,每日都到院墙边上远远地望着山下的颖水。翾风怕他滑倒,每天一早都安排家仆清扫院子,又让流羽盯着他,只要刘秋跑出房门,就去取毛皮的大氅跟在后面帮他披上。
    眼看一旬就要过去,算着日子也该有人前来,可是整个宅院一直静悄悄的,翾风知他心里焦急,只好没人时低声安慰他或许是积雪太深道路难行才延误了时日。刘秋知她说的有些道理,但也无可奈何,只好让人取两盏热酒就着雪景和翾风小酌。
    又过两日,翾风和流羽正陪着刘秋在二楼赏雪,突然遥遥地望见一大队兵士奔着宅院这边行来,翾风给流羽使了个眼色,让她到院门去看动静,流羽忙披了件外套下楼而去。那队人马到了宅院外面,便散开来围住,随后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带着一队骑兵也不下马直接向里面闯来。隔壁的几个宅院瞬间传来一片混乱的嘈杂声,虽然石崇的别墅也有些部曲守卫,但见了这么多的官兵也不敢轻举妄动,个别几个胆子大的拿着剑上去诘问,便被马上的骑兵一枪戳倒在地,家丁们又看到后面的步兵都张好了弓弩,就再没人敢上来阻拦。
    流羽很快就跑回来,气喘吁吁地回复说下面不知哪里来的官军,带头的也不多言,只是着手下到处盘问公子被藏在哪里。正说着,只见院门咣当一声被踹开,一名军官带着几个骑兵就驶进院子里来,马上盘桓几步后便向着楼上喊来:“承露兄可在此处?”
    刘秋向下望去,正是好久未见的驸马王敦,忙将窗户大开冲他喊道:“处仲贤弟,几年未见,不想最后是你来此寻我。”说完便哈哈大笑。
    这边翾风忙和流羽扶着刘秋下楼。到了楼下,正遇上刚刚进屋的王敦。几年未见,兄弟二人便紧紧抱在一起,王敦口中大叫:“兄长可想死我了!”
    良久,二人才又分开,刘秋便问道:“怎么会是贤弟前来救我?”
    王敦眼中闪出些泪光,“几日前山阳公亲自带人来我府上说贤弟被贼人所劫,关押在这里,要我想办法搭救,又说这里有部曲把守,最好能带些兵士前来。我一听部曲,料定必不是寻常蟊贼,必定是哪家权贵才有这个实力。于是只好和阿龙一起去求琅琊王,从他那里私下调了一千属兵前来。”
    刘秋这才从王敦身后认出王导,忙和他打了招呼,这边王导则接了王敦的话说道:“兄长本想带着兵马直接上来搜山,可是我们对这边的情况不熟,山上又有积雪,贸然上山很容易被人发现。我们担心公子被预先转移走,于是就按照山阳公的说法先派了哨探到山上摸清楚地形,昨晚又提前派了一队便衣控制住周围有利的地点,这才带着大队上山来救公子。”
    王导当年还只是河边戏水的孩子,如今都已到了弱冠之年,不光诗书连行军打仗都有这样老到的见识,不由让刘秋暗自赞叹,转身便对王敦说道:“有些年不见,茂弘连带兵都这么老练。刚才处仲猜测这里是权贵的宅邸,可知是哪家么?”
    王敦看看王导,“上山时阿龙说能把这么大的别墅修到道观旁边的,该不会是这几年开始热衷天师道的石崇吧,结果我们上来一看还真是,我说大哥,你这可不厚道,这么远叫我们来救你,连谁家的地方都不说。”
    刘秋脸一红,忙解释道:“实不相瞒,我在这里确实见到过石崇,不过以此并不能说明这里就是他的宅邸,这次来救我出去本来就是撕破脸皮的明抢,只要不是圣上的地方,是谁家的宅院又有何关系。”
    王敦想想便说道:“说来也是,既然都带兵来抢人了,管他是谁家的宅子呢。”转身又对刘秋身边的翾风和流羽道:“等你家主人回来后,你们便说是王敦带兵前来,救他被盗贼劫持的哥哥刘秋,若有何事让他到驸马府来寻我或是报官都行。”
    这时,身后的王导走到王敦身边贴着耳后说道:“兄长,我们毕竟是借了琅琊王的亲兵前来,在此不宜久待,免得消息走漏节外生枝。”
    王敦听了微微点头,对刘秋说道:“大哥马上简单收拾下东西,这就随我们下山去,我和阿龙就在门外等着。”说着就和王导带着士兵出了房门。
    刘秋这边只带了青冥剑的剑鞘在身上,翾风心细,将几张纸折起来装入一个素面的香囊放到刘秋怀里轻声道:“公子的身子还没完全恢复,这是这段时间服用的药方,回去找个名医参考着方子重新配副药好继续调养。上次是妾疏漏,几个香囊的纹样差点坏了大事,这次就用了平常面料素面织的,公子若还能惦念翾风,只要睹物思人就是了。之前说的法子妾已在用了,你看今日这头发的光泽就略为暗淡些。”
    刘秋看着翾风略微有些枯糙的头发,觉得眼眶有些湿润,但碍着还有其他侍女在旁侍候,只好紧握着怀里的香囊低声说道:“姑娘和流羽的事我会记得,定不负你一片心意。”
    流羽从旁将毛皮的大氅帮刘秋披上,翾风又将前面的扣子系好,方才说道:“‘北风其喈,雨雪其霏。’公子如此妾便知足了,驸马还在外面等着,公子快去,莫要让他们久等。”
    刘秋知道不可在此逗留,只好一狠心转身出了房门上马和王敦一道下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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