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水的手有些发抖。
    她摸着盒子, 好像真的感觉里边躺着的就是书。这不大不小的箱子,能装点啥。
    谢奶奶可不是那种心灵手巧的长辈,会像阿婆那样时不时给她纳千层底、缝被子、酿蜂蜜,谢奶奶最可能做的事估计就是——天冷了汇一笔钱给孙子, 在乡下别吃苦了。
    叶青水缓缓地打开了箱子。
    几缕金汞般的阳光落在崭新封面上,上面赫然写着“数理化丛书”,新印的书泛出淡淡的油墨味。
    在这一刻, 叶青水的唇角不禁上扬。
    心终于落到了地上。
    “没想到奶奶那边的速度这么快!”
    她惊喜地说。
    谢庭玉早就猜出了盒子里边装的是什么,因为刚才的他除了领了一个包裹之外,还领了一张汇款单,收款人是周存仁。
    这是从首都出版社汇过来的一笔稿费。
    叶青水还拆出了谢奶奶写的信,她在信上说:
    “展信佳:庭玉、青水, 你们寄来的手稿经过半年的时间,终于印制出来了, 出版社那边也把稿费汇了过去, 请你们通知周老师去领取。这些书的意义很大, 也碰上了好的时机。
    八月,首都召开了一次科学与教育工作座谈会,会上提出了恢复高考制度的意见。奶奶去听了,很受感动。这对广大青年来说是一次珍贵的机会,你们要好好把握。”
    叶青水看到这个消息, 眼前一亮。
    真是瞌睡正好递上枕头来了, 她方才担心谢庭玉因为钻研沼气而耽误学业, 有了谢奶奶的提醒, 怎么着谢庭玉也得留个心眼复习。
    她没想到谢奶奶能提前两个月知道这个消息,恢复高考这个消息直到十月份才正式公布的。
    叶青水虽然知道恢复高考,但却没有正规途径通知周围的人抓紧时间复习。提前一个多月得到这个消息,就是赢在了起跑线!
    叶青水捂着这薄薄的纸,激动地说:“玉哥,奶奶说会恢复高考!”
    谢庭玉读完了信也愣住了。
    国家……恢复高考了?
    心底说不激动,这是假的。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堂堂正正进入大学,不必靠推荐。当年谢庭玉也有机会被推荐去念大学,可惜这个机会被谢军搅和了。
    他很快微微一笑:“嗯,好好复习,我们一起去上大学!”
    “我们去医院吧这个消息告诉周老师吧!”
    市人民医院。
    周恪抱着热水壶刚打完水回来,他疲惫地从怀里掏出一堆钱票放到柜子里,锁上。
    一分的钢镚儿落在柜子里头,叮叮地擦碰,听起来很多。
    但是这还不够周存仁一天的医药费。
    虽然叶青水走的时候预存了两百块的药费,他们手头上还有一百块,但计划没有变化快,医生建议爷爷动手术切除胃里的瘤子,做手术、化疗、吃药……
    生了这个病,就跟无底洞似的,哪哪都要钱,三百块大约只够花两三年。
    周恪已经不想再问叶青水要钱了,叶姐姐愿意帮助他们是她善良,但他们不能总是扒着人家。虽然也把家里的古董拱手送人了,但是周恪清楚他们还是在占人家的便宜。
    这些东西给了别人,哪里能换得来这么多钱?
    可是周恪更不愿意看到爷爷因为缺钱不想治病。
    他放下水壶离开房间,路过某一间病房的时候,他听到了爷爷的声音:
    “同志,我这里有鸡蛋,你需要吗?还有奶粉……”
    爷爷的声音有些小,他的态度也是从未有过的谦忍。
    鸡蛋,奶粉……这是叶姐姐送给爷爷补身体的,周恪透过门缝,看见爷爷佝偻的腰,他的眼眶有些发酸。
    如果爸爸妈妈还在,该多好。
    周存仁卖完了他的鸡蛋和奶粉,从病房里走出来。
    他看到了孙子,有些讪讪:“爷……爷吃不完。不用吃这么好的东西……”
    “我知道。”周恪说,“爷爷你别说了,我听说喝豆浆也很有营养,明天我买几斤豆子回来磨。身体还是要好好养的。”
    周存仁还能说什么,只能摸着孙子的后脑勺,慢吞吞地回了病房。
    他也想多活几年,但是他们没钱治病,能省一点是一点,看到这么小的孙子每天辛辛苦苦挣钱,周存仁哪里咽得下这些东西。
    等叶青水夫妻来到医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祖孙俩对视着,老头子给孙子擦眼泪。
    叶青水吓了一跳,“呀,这是怎么了,恪儿掉金豆子了?”
    周恪不好意思地扭过头,擦干了眼泪。
    叶青水捏了捏他的脸蛋,笑眯眯地说:“别哭了,有什么好哭地,你们要变成有钱人了!”
    她打趣道。
    她把谢奶奶寄来的汇款单递到周恪手里,周恪定睛一看,愣住了。
    周存仁瞥了一眼,也跟被施了定魂术似的定住了。
    出版一本书是什么概念?华国成立之初,文坛里曾有过一部小说能买下首都五六个四合院的美谈。当时稿酬按照千字4、8、10等等计算,而那时候工人的工资也才二三十元,因为太挣钱一度被人眼红,直到五十年代末国家才重新规定了稿酬的计算方式。
    出版的书每千册按照稿酬的8%支付,虽然待遇降低了,但是仍旧能够养家糊口。
    这回周存仁的书赶上了恢复高考这阵风,原本预计最多印三万册的书,扩印到了十万册。而周存仁这些年累计写出来的书,何止十本。
    当叶青水看到那张汇款单的时候,眼睛都快要黏在上面,移不开了。
    七十年代,有钱是什么概念?
    那就是周存仁现在这样的概念!
    周存仁看到稿费单上……排头大写的千字,感到头昏眼花、差点心肌梗塞了。
    整整四千零三百块。
    和数字打了这么这么多年交道的周存仁,差点不认识“千”这个单位了。
    “这……这么多?”
    四千多块,多吗?
    确实很多,多到叶青水都惊讶。
    但是这些书整整有数百万字,周存仁写了将近十年,数百万字洋洋洒洒地写了十六本,平摊到每一本书、每一个月上,却又不多了。
    如果周存仁还是原来的正式地吃商品粮的老师,每个月工资四五十块不是问题。
    周恪的脸都木了,嘴巴张得大大的。
    十块钱的大团结在他眼里都已经很大额的钱了,上百块就是天文数字,住在医院这么久,他已经很清楚钱的概念。
    这么多钱全都给爷爷治病,肯定够够的。爷爷如果还能活五十年,这些钱也够他治!
    这时候谢庭玉把小箱子递了上来,交给周存仁。
    新印制的书籍仿佛带了温度似的,烫手得让周存仁无法触碰。
    崭新的封面上 ,每一本都写着周存仁的名字,翻开来看,整整齐齐的铅字一个个符号,都能勾起无尽地回忆。每一页的每一句话,都是周存仁反反复复改了无数次,深深记在心里、熟悉得就像身体的每一个器官、血液、肌肉。
    刚开始写它的时候,他还是意气风发的中年人,那时候周恪还没出生。
    中途工作丢了、去扫厕所了、穷得揭不开锅、也没钱买稿纸了……无数次放下笔,又重新拾起笔。
    写完最后的一句话的时候,是住进医院的一周后,他从来没想过它能出版。
    可是……半年后它被完完整整地印了出来,泛着油墨香味躺在他手里,不再是简陋发黄的牛皮纸、也不是潮了模糊的手稿。
    周存仁抱着他写了十六年的书,悲恸地哭了起来。
    周恪还沉浸在“爷爷有钱治病”的巨大喜悦之中,无法自拔。
    叶青水不忍地撇过了头。
    唯有谢庭玉安慰地拍了拍周存仁的背,“不要忘了拿汇款单和身份证明,去银行取钱。”
    他看着这老的病、小的又太小,还身怀这笔巨款,恐怕不安全。
    谢庭玉一锤定音:“今天就去领了。”
    周存仁点了点头。
    中午的时候,夫妻俩陪着周存仁去把汇款单的钱领了,又存到了银行里。
    揣着怀里厚厚的存折,周存仁的心热乎乎的,整个人的神态都变了,变得精神奕奕、面容洪光焕发。
    周恪拉着爷爷的手:“走,咱去供销社买两斤鸡蛋,爷每天吃一只。”
    周存仁也添了一句:“恪儿也吃一只。”
    叶青水看着这对祖孙俩爽朗带笑的面容,心里总算舒了一口气。
    ……
    叶青水和谢庭玉回到乡下,路过遇见周婷婷,叶青水和她打招呼:
    “婷婷,庭玉他奶写信来说首都那边有消息,国家可能要恢复高考了,你快准备准备!”
    周婷婷正赶着牛准备收工,她手里抓着的牛绳蓦然一松,牛哗哗地跑到河岸边吃草。
    她使劲地拽了拽,才回过神来。
    叶青水说了什么?
    恢复高考!
    叶青水并没有把话说得十分死,而是委婉地说:“只是可能而已,消息现在还没确认公布出来,不过听风声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情了。快回去准备准备!”
    可能要恢复高考!
    就算这个消息只是“可能”而已,但也足够让周婷婷震惊了。
    她心里涌起一阵狂喜,她有机会上大学了!
    周婷婷知道谢庭玉家里的背景,谢庭玉他奶奶在教育部工作,他奶能乱说话?
    谢庭玉也含蓄地说:“回去好好准备吧。”
    这个消息可不得了,周婷婷仔细地问清楚了谢庭玉她奶怎么说的时候,她跟旋风似地往知青点狂奔。
    连河边放着的牛也不管了。
    叶青水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明白这种消息对于读书人来说有多重要。她拔起了插.在地上的牛绳,跟男人一起把牛还了回去。
    周婷婷一路狂奔,一路大声地喊:
    “同志们,恢复高考了!国家恢复高考了!咱们可以上大学了!”
    那清澈的声儿在山间荡了一遍又一遍,欢快得仿佛明媚的春天。
    “恢复——恢复——高考啦!”
    “上——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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