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水湾太平山顶,蒋宅。
    “安娜,这么久不见,你越来越漂亮了。”
    “耀哥,你太客气了。”
    “蒋先生在书房办公,我去通知他你来了,麻烦你现在客厅里坐一下。”
    “好啊,谢谢耀哥。”
    安娜安静的坐在客厅的手工沙发上,表情一如既往的温顺可人。
    这个景象映入了得到安娜到来的消息没多久就赶来的蒋天生的视线之内:“安娜。”
    安娜从沙发上站起身,面对着蒋天生微微的行礼:“蒋先生。”
    蒋天生一边在安娜对面坐下一边笑着摆摆手:“在我这里不用拘束,坐吧。”
    安娜依言坐下,和蒋天生一手搭在沙发靠背上一手放在腿上的轻松比起来,她的坐姿始终没有改变过。
    还是没变呐,蒋天生暗叹着:“看来阿耀似乎不太喜欢你?”
    “耀哥多心了而已。”
    安娜笑了,她的笑容看起来就像是绽放的百合花,纯净而温婉。就好像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耀哥那深藏在眼底的戒备之意一样。
    蒋天生看了安娜一眼:“他的担心并不算多余,我的确有考虑过在你回国之后让你接手他手上的一部分事务。”
    安娜半低着头,没有说话。
    蒋天生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安娜从没有小看过他的想法。何况,现在他算是她的老板,哪个员工敢在上司面前顶嘴?最重要的是,她还是没有走近社团中心地带的意思,蒋天生也一定知道,所以才会这么明目张胆的试探她。
    “算了,”蒋天生黝黑的脸上没有半分尴尬,对待安娜好像真的是和蔼的对待下属:“这些事我们以后再谈。”
    安娜没有动作:“好的。”
    “你回来的时间比预定的提前了,天养那边没问题吧?”
    “公司各个方面都上了轨道,我手上的所有业务已经全部交接给其他人,天养先生说我可以随时离开泰国回香港。”
    安娜半垂着眼眸,说了回到香港以来字最多的一句话,可是仔细一听又好像是什么内容都没有说。
    蒋天生没什么多余表情的点点头,之后换了个话题。
    “回来几天,有没有去看望一下你爸妈?”
    安娜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坐姿,只是抬起头,面带笑容的说道:“都去看过了,谢谢蒋先生关心。”
    蒋天生无言的长辈似的拍拍安娜的肩膀,似安慰,似关心。
    安娜依旧没有说话。
    “对了,听说你还住在以前的老房子里,要不要我找人帮你安排其他住处?”
    “谢谢蒋先生,我想还是不用了。”
    安娜礼貌地道谢,比起并不熟悉的地方,她宁愿住在到处都是小混混和小太妹的小区里。毕竟,那里应该算是她唯一的家,即使那里有些不好的回忆,却依然是她的家。
    “还是记得以前的事?”
    蒋天生状似随意的问道。
    “以前的事?”安娜的表情带着疑惑,接着摇摇头:“以前的事早就过去了。”
    对她来说,以前的事要么是逼不得已,要么是自尝苦果,要么是天意弄人,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答应了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就算不想做,不是还有个协议摆在那里约束她么。
    蒋天生有些无奈,果然还是在意的。
    就算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记忆里依然有一双眼睛默默的盯着他。
    那是一双没有任何波澜的眼睛,平淡如水,只是盯着他,很难让人想到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会有那样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
    【七年前,1988年,洪兴社团内】
    “蒋先生,四爷出事了!”
    “在什么地方?”
    “在他家里。”
    “马上给我备车。”
    当蒋天生赶到的时候案发现场,也就是安四家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就只剩下满地的鲜血和血肉模糊的尸体。
    空气里有一股浑浊的腥味,安太太全身是伤的瘫在地上,脸上还残留着泪痕,一旦有人想要靠近她都会发出痛苦的尖叫,显然精神已经不再正常状态。
    门口贴着警局的封条,很多跟着安四的手下都想要冲进去。
    那个时候,他见到了很久未见的父亲。
    “爸……”
    “嗯。”
    蒋震对着蒋天生点点头,接着示意他安静,目光转向站在一旁的安娜。
    父亲站在门口,蒋天生走到他身旁,而注意到安娜的存在,恰巧也是在这个时候。
    “谁都不准进去!”
    安娜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柔弱,却异常的坚定,有不少认识她的人因此停止了想要强入进门的动作。
    “是安娜小姐……”
    “是四爷的女儿……”
    “安静,安静。”
    “……”
    安娜穿着夏季的校服,洁白的校服上沾满了妖艳的红色,头上被打破的伤口鲜血已经开始干涸。安娜苍白着一张脸,薄薄的短发上似乎还有鲜血流淌着,她站在那里,纤细的身影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去。
    即使如此,她还是忍着晕眩对所有人行礼:“我知道大家都很心急,我代表我父亲谢谢大家的关心。但是,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凶手,我想你们的心意也是跟我一样的。”
    安娜用手指甲掐着自己的胳膊,疼痛感让她清醒了一些:“警察并不可信,可我并不认为你们现在冲进去把所有有用的证物都破坏了就是更好的办法。除非……”
    安娜的下巴微微抬高,小小的个子、瘦弱的身躯散发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她慢慢的勾起嘴角,声音中透出冰冷刺骨的寒气:“他就是凶手。”
    “不论是谁,”安娜恢复到青涩的笑容:“我一定会让他偿还他应得的惩罚。”
    熙熙攘攘的人群渐渐的安静了下来。
    安娜勉强的支持着沉重的身体,慢慢的一步一步挪到蒋震面前,声音颤抖着:“这是订金。”
    蒋震拄着拐杖,目光透着精明,看不出表情:“姑且合格。”
    安娜微笑:“这就好。”
    之后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蒋震眼看着安娜昏倒在地,对蒋天生命令道:“送她去医院,找人照顾她。”
    虽然蒋天生已经成为了洪兴社团的龙头老大,在蒋震面前还是很服从,蒋震也从来都不觉得对自己的儿子用命令的口气有什么不对。蒋天生也好,蒋天养也罢,都是他的儿子。儿子,从来都不是拿来惯着的。
    医院里,蒋震坐在安娜的病床前。
    “她会是个好下属,只要你对她有恩。”
    蒋天生不着痕迹的观察着安娜。
    “爸,你的意思是……”
    “你和阿养都是江湖出身,社团里基本上都是些没读过书的粗人,总有些事情需要仰仗别人,与其仰仗别人不如仰仗自己人。而且,”蒋震低下头眼角扫过病床上的安娜:“这是给她个机会,也算是回报阿四的忠心。要是她够聪明,会知道怎么做。”
    “四哥是因为……”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你只要把情况跟她说,有什么要求也尽量满足她就行了。”
    蒋天生皱眉,安娜怎么看都只有十几岁,社团的事……
    “阿生,”蒋震站起身,略带冷漠的说:“这只是一个测试,如果她成功了,社团多了个人才,你多了一个好帮手。如果她失败了,这是她自己的决定,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其实安四的死因大家都知道,是谁做的大家也都清楚。唯一困难的,就是怎么让凶手受到报应而已。而凶手其人,当时正是死对头东星帮的几大堂主之一,安四是洪兴社团的长老人物,就这么死在东星帮的手下,他们的交代不过是推一个小辈当替死鬼而已。
    谈判的结果就是,要么两大帮派全部火拼,要么洪兴就要忍气吞声接受所谓的道歉。
    安娜没有直接跟蒋天生要人去互砍,而是要求所有有关于东星帮堂主的资料,最好详细到连谁什么时候跟哪个女人上床都要知道。
    整整十天,安娜没有出过门,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一句话。
    十天过去后,安娜跟蒋天生要了五个人,五个生面孔,让人不清楚他们所属的帮派的新面孔。她给每个人都分派了一到两项任务,他们彼此并不清楚所要完成的任务。
    一个星期后,安娜要求蒋天生代表洪兴社就安四死亡的问题跟东星帮重新谈判。
    安娜成功了。
    东星帮没有任何异议的交出了那位堂主,洪兴社用他的血祭奠了安四。
    “这才叫聪明,太聪明了。”
    听了那五个人的全部报告,站在蒋天生身旁的蒋震只是摇着头说了这么一句听不出是褒是贬的话。一直到很多年后,蒋天生才真正的参悟到蒋震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安娜出院前,蒋震曾经去探望她。
    两个人聊了很久,至于聊的是什么内容,似乎是一个约定。
    蒋震死了以后,只有安娜一个人知道的约定。
    蒋天生一直以为事情结束后,安娜会直接加入洪兴。
    “给我两年。”
    这是蒋天生接安娜出院时她说出的话。
    更加出人意表的是,在安娜出国留学两年之后,她成为了他的弟弟蒋天养在泰国最得力的助手。直到现在,五年过去了,她回到香港,正式成为洪兴社的一员。
    据说这些都是死去的蒋震的决定,而蒋天生从来都不怀疑蒋震的决定。
    蒋天生缓缓的呼出一口气:“过两天社团开会,时间地点我会让阿耀再通知你。”
    “好。”
    “有空的时候多和朋友出去聚一聚,就算没有也经常出来走走。”
    “知道。”
    就这样一问一答直到谈话结束,安娜始终都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淡淡的浅笑,恭顺的细听,蒋天生的提问她全部都有回答,像是一个听话的乖学生。然而蒋天生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安娜在抗拒他,躲避他。
    他的父亲蒋震说过,安娜是一个聪明的人,太过聪明的人。
    现在看来,他果然没有说错。
    “我叫阿耀送你回去?”
    安娜脸颊洁白的皮肤因为炎热的天气透出点点粉红色:“不用了,来香港几天了,我想自己走走。”
    “也好,”蒋天生转头,对站在一边的保镖吩咐:“替我送安小姐出门。”
    一身黑西服的保镖伸出手,恭敬地对安娜说:“这边请,安小姐。”
    安娜拎着自己的包,点点头:“那我先走了,蒋先生。”
    蒋天生点了一下头,示意安娜可以自行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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