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粲被娄三带进书房,发现父亲尉景双手抱头窝进沙发里,长吁短叹,一副没脸见人的样子。再看大舅和刘贵,没事人一样,两人还在谈论商行接下来的发展计划。
    来的路上,他还想从娄三嘴里得到消息,提前有个心理准备。没想到娄三这个缺根筋的下人根本不搭他的茬,气得他有火发不出,只能恶语相向,放几句狠话来纾解心中的愤怒:“娄三,给你脸了是吧?你一个下人,竟敢抗命不尊,拒绝回答主子的问话,想死吗?”
    娄三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冷冷的说:“想给我当主子,你不配!”
    听娄三这话,尉粲顿时气的咬牙切齿说:“贱狗,你给我等着,明天就把你赶出高家,和镇里那些丧家犬抢食,看你逼嘴还硬不硬!……卑贱的东西!”
    在娄家,娄三是下人,但又不完全是下人。之所以至今还以下人自居,是父亲娄福认老理,一日是娄家的奴仆,便一世做娄家的奴仆。娄福的命是老家主娄提捡的,娄姓也是老侯爷赐予的。老侯爷离世以后,继承家主之位的娄内干多次要去了他一家的奴籍,但娄福坚决不允。至今,娄内干和娄福,主仆二人相处如兄弟。娄昭君这一辈见了娄福都要尊称一声娄伯,从不敢像对待下人一样对待娄福。即便是姑爷高欢,也是因为三小姐坚决要求他认主,才有了现在的主仆关系。你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狗屁外甥,还真把自己当成主子了?什么东西!你这样狗屎抹不上墙的货色,三爷没见过一千,也见过八百。在外历练那几年,从洛阳到平城,从江南到漠北,走遍大魏境内,什么样的纨绔没见过。因此,娄三懒得和他多嘴。以他对高欢的了解,特别是遭难以后的高欢,对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事,定不会简单放过。等着瞧,有你小子好受的时候。把尉粲带进书房,娄三并没有像以往那样退出去。他倒要看看,这**崽子怎么过这一关。
    尉粲观察了一圈,见只有父亲一副抱头叹气的怂包样,大舅和刘贵居然还若无其事的聊着不相干的事,心里的怒气便不打一处来。心说,阿爷啊,您就窝囊死算了!从来都是嘴硬手软,见了大舅就发憷。在家时我怎么和您说的?谁也别尿,拿出主家的气势来,直接找刘贵支取两千贯,不信他敢不给。两千贯,还黑虎坊一千,手里还能余一千,再去赌一把大的,把输掉的那一千贯赢回来不就完了嘛。可您不但没取到钱,还招惹上这个白眼狼,这不是添乱吗?还有这个窃取了商行大权的刘贵,他算什么东西,为什么要他插手咱们家的事?还有娄三这个卑贱之人,居然敢看主人家的热闹,有没有点规矩?
    心里很是不爽,不能对父亲、大舅、刘贵发火,还不能对一个下人发吗?想到这里,尉粲扭头狠狠的瞪着娄三说:“你这贱皮,主人家的是你也要偷听?滚出去!”他这一嗓子将在场的人都喊愣怔了。
    刘贵一眼一眼观察着高欢的表情变化。
    窝在沙发里的尉景,被儿子这霸气十足的厉声呵斥,惊得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娄三没想到,姑爷这个不成器的外甥,不仅缺教养,简直就是一条疯狗。
    高欢也是心里一怔,他也没想到尉粲会这么对待娄三。这孩子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这是一只脚踏入魔道的节奏啊!看他那副张狂样,说明尉景找刘贵耍无赖是他的主意。手里分文没有,敢和专业赌棍玩千贯赌注,是什么在支撑他生出这等泼天胆量?又是什么东西作祟,让他尚未成熟的灵魂变得如此丑恶?
    “三哥,坐我身边来。”高欢语气平静的邀请娄三坐下。这是一种态度,称娄三一声三哥,意思是一家人,不是什么主仆关系。
    娄三和刘贵都因为高欢的这一句话愣了一下。
    高欢说:“三哥辛苦了,坐吧。”
    娄三这时也明白了高欢的用意,勉为其难的坐在高欢身边。
    高欢这样的态度,尉景心里也觉得不舒服,但他脑子还算清醒,知道这是小舅子教育儿子如何做人,也是通过这样的行为对儿子出言无状的无声回击。
    尉粲则感觉被大舅侮辱了,顿时眼睛瞪得血红,歪着脑袋,一副桀骜不逊的样子。
    无论心里怎么讨厌这孩子,作为长辈,作为便宜舅舅,高欢都必须认真对待这件事。
    “尉粲,先纠正你一个错误的认识。”高欢手里捏着茶杯,耷拉着眼皮,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一些。
    “娄三是我的家人,你可以不认他这个长辈,甚至可以不认我这个长辈。但是,娄三的真正身份是平城娄家的家人,受娄家家主重托,负责保护娄家三小姐,也就是我的妻子娄昭君的安全。在娄三小姐昭君眼里,娄三不是下人、奴仆,而是兄长、至亲,更是救命恩人。我和娄昭君成婚以后,也深受娄三照拂,我们彼此也亲如兄弟。在我们这个小家里,他干什么活,我做什么事,只是分工不同。都是在为这个家尽心尽力,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凭什么视他为卑贱?”高欢的语气一直是平静的,但说出的话却像冰碴子。他的口吻,不是把尉粲当作外甥,而是客观的第三人。
    娄三忽然有些气血上涌,高欢短短几句话,直接戳到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他下意识的捏了捏鼻尖,强迫自己控制情绪,莫要表露内心的感激之情。人与人相交,有时无须多说什么,心灵的碰撞更重要,也更真诚。这几个月来,高姑爷使唤他像使唤一头老牛,却连一句感谢的话也欠奉。可他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刘贵再一次被高欢的所作所为折服。心说,阿欢这家伙……越来越让人佩服了!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遗传这种东西真是没法改变。高欢的这套说辞,在刘贵听来是钦佩,是感动。不管高欢出于什么目的,单就对家里下人的这份抬举,手段绝对高明。可在尉景听来,觉得高欢的用心险恶,手段卑鄙。为了教训自己的儿子,不惜拉低主人的身价,故意和下人称兄道弟,你这是恶心我们父子嘛。
    与尉景有相同感觉的是尉粲,他对高欢的作为,甚至有点深恶痛绝。
    看着这父子两人的表情,高欢禁不住哀叹一声。心说这父子俩,一个德行,好坏不分,完全是以自我为中心。但他不以为意,继续说:“我从四岁到了尉家,至去年八月成婚离开,十九年,承蒙姊夫的抚养照顾,阿欢丝毫不敢忘却这份天高地厚的养育之恩。天底下,没有比活命之恩更重的恩惠了。我欠尉家的,我会用一生偿还。”这几句话,高欢说的很是入情。
    “嗤……嗤嗤……就知道你又要卖嘴皮子。鬼才信你的话呢!”尉粲对高欢信誓旦旦的说辞嗤之以鼻。
    高欢没受尉粲无耻的嘴脸干扰,继续说:“我欠尉家的,不等于我身边的人也欠尉家的,更不等于我的朋友也欠尉家的。我欠尉家的活命之恩,不等于尉家可以剥夺我的尊严。我需要偿还尉家的,是恩情,不单单是债务。如果你们要的是债务,很简单,现在就可以还请。十九年的衣食住行,说个数,值多少钱,我立马就还。”
    “……我还不清的是感情债,是欠我一母同胞的阿姊高娄斤的感情债,哪怕搭上我一条命。”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着姊夫认真的说:“……尉景、尉士真,我的亲姊夫,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尉粲之所以敢如此胡作非为,你这个做父亲的,要承担大半的责任。所幸现在悬崖勒马,为时不晚。如果再放任下去,有你后悔的那一天!自古溺爱多败儿!今天是我这做小舅子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你说重话,勿谓言之不预!先从你开始,正确认识自己,正确看待他人。你若能认清自己何德何能,消消停停干你力所能及的事,小弟愿用性命担保你豪富一生。你若自命不凡,总以为天下没有你干不了的事,那么,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各奔前程。你想把股份继续留在商行,还是分出去单干,由你决定,我绝不阻拦。华北贸易商行成立之初,我们共有十三人参股,你若愿意撤出商行,现在可以把股份折成现金提走。”
    尉景低头嘟囔了一句:“我又没说什么……”
    尉粲突然插嘴说:“分家,把我阿爷的股份折成现金,我们自己另起炉灶。”
    尉景这时也被儿子的无耻气得跳脚,他大声对尉粲呵斥道:“逆子,闭上你的臭嘴!惹祸精,不省心!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高欢没有接尉粲的话,他针对的是尉景,于是继续说:“这话就说到这儿,姊夫你回去好好想想,明天中午前把决定告诉我。至于我阿姊那里,我去解释,你只管自己做决定便是。只要我活着,永远不会再让阿姊吃苦受累,这点你放心。”
    尉景没吱声,说明他是动了心的。
    “……现在说说尉粲的事。……尉粲,如果我在你心中还是舅舅,那么我要说,你还是个孩子,但你成长的太慢了。你比同龄人的心智差一大截,舅舅为你着急,更为你父母忧心。你是家中的长子长孙,将来是要顶门立户,撑起这个家的。十四岁的男子汉,整天不务正业,飞鹰走狗。现在更是学了一身臭毛病,脑袋拨拨的,搞不清自己是谁。若干年后,你父母该不该指望你?”
    “……如果我在你心里就是一个白眼狼,一个外人,那么我就站在外人的角度说你几句。你撺掇你父亲去商行取钱,说明你知道商行和你没关系。而你在镇里四处宣扬商行是你家的,可见你只能借助别人的势力给自己壮胆。这个小小的举动,说明你是个爱慕虚荣,又不思进取的人。爱慕虚荣不一定是坏事,把虚荣心变成进取的动力,早晚会有收获。爱慕虚荣又不思进取就可怕了。虚荣会促使你,为了不劳而获铤而走险。其二,离开父母的养育和帮助,你身无分文。身无分文却敢深入赌坊豪赌,证明你做事不计后果。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是被人算计了。被人算计又恍然不知,证明你头脑简单。欠下赌债,自己不想办法,却要逼迫你父亲为你偿还赌债,证明你没有担当。想想你,心智不全,头脑简单,爱慕虚荣,缺乏责任心,自私自利,缺乏担当,不思进取,不学无术。种种结论证明,你就是一坨抹不上墙的烂泥。”
    “……假如你能引以为戒,从此静下心来读书练武,或者做些自己能够做到的小事,不求叱咤风云,只求能养活家人,至少能平平安安度过一生。假如你还是现在这个样子,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以为家人都欠你的。你得到的,都是理所当然的,我可以告诉你,你活不过三年。我为什么这么肯定?第一,身无分文敢豪赌,赌输了又还不上赌债,必然招来杀身之祸。第二,你今年十四岁,尚在总角之年,就敢进出风月场所嫖妓,呵呵……你的嫖资从何而来?没有嫖资想来场霸王嫖,妓院的老鸨会放过你?或者红口白牙的和你父亲要?父亲给我几贯钱,我要逛窑子?草!……真是以你为荣。”
    说到这里,高欢差点把自己恶心着。刘贵和娄三强忍着没敢笑出声来。尉景已经感觉无地自容了。
    “……尉粲,你口口声声谴责我知恩不报,四处散布我是个白眼狼,理由是什么?不就是我的姊夫和阿姊抚养了我十九年吗?如果说,我的命是我阿姊给的,那么,你的命是谁给的?我没有报答她的养育之恩,至少我不祸害我的恩人。你呢?你凭什么认为,你所得到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你怂恿你父亲从商行分离出去,你撺掇他替你还赌债,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父母生你养你,是希望你成为栋梁,能给尉家顶门立户,孝敬父母,拉引弟妹,壮大家业,不是让你吃喝嫖赌,荒度人生,慷他人之慨,肥一己私利。让我猜猜,你的赌债应该没有两千贯,对不对?”
    尉粲一个愣怔,眼神游离,低头不予回应。
    尉景则瞪大了眼睛,心中哀嚎,孽障,你这是要老子的命啊!
    高欢继续:“明明输了五百贯,或者一千贯,却要你父亲给你提取两千贯,说明你还要再去赌,意图赢回来。呵呵呵……尉粲,既然你不想认我这个舅舅,那也无所谓。但作为一个关心尉家的旁人,我劝你一句,论心智、论胆略、论担当、论狠辣、论手段、论人品,你都一无是处。赌博场上,别说人家合伙故意算计你。就算堂堂正正和你这样的人对赌,你都没有任何赢的可能。意志不坚定,心性不沉稳,手里有赢面便眼放金光,没有赢面就垂头丧气,所有的心思都写在脸上。这样的人进赌场,必然会输个底儿掉。”
    “……听说你现在以尉大公子自居,身边还跟着几个常随。扬言华北贸易商行是你家开的。自封怀朔四少,前呼后拥,不可一世。呵呵呵……有派头。十四岁的嫖客已经够让我震惊的了,没想到今天又一个惊雷,居然豪赌千贯,领教了!尉大公子,说说吧,赌债怎么还?别总想着祸祸父母,自己做事自己担。人蠢不可怕,胆小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心机恶毒。”
    “爱还不还,反正明天还不上,黑虎坊说了,把我大卸八块,丢进阴山喂狼。”尉粲说。
    听他这么说,旁边的刘贵摇摇头,叹口气说:“算了吧阿欢,别浪费唾沫星子了。你在家等着,我去商行取钱。”
    娄三也说:“我和刘公子一起去。”
    尉景再怎么说也是怀朔镇的狱队,做人虽有些浮躁,但好赖总还是能分得清。小舅子话说的难听,像把小刀子,一刀一刀的扎心。但仔细想想,句句直戳本真。爱之深,责之切,不这么重锤砸破鼓,粲儿这孩子怕是真的会走上一条不归路。即便这么敲打,看看他那副样子,死猪不怕开水烫。唉!也不知道像谁?
    高欢真的无语了。心说,这尼玛就是对牛弹琴!自己煞费苦心的尖锐刺激,他居然一句没听进去。这还是人吗?铁石心肠,不为凡心所动?这样的人,真的能够被教育成一个正常人?从小看大,三岁到老,本性这东西能改?高欢感觉有点迷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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