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娘说:“我若是让你帮我收复失地,你也愿意?”她的表情有些嬉皮笑脸,话听上去像玩笑,这是一种试探方式。你若接茬,这就是问题;你若不理会,这就是一个玩笑。
    高欢深谙此道,也说了一句玩笑一样的话:“只要你有那个能力,为什么不帮呢?”
    锦娘忽然咯咯咯的笑了起来,并以手背遮挡笑容,眼神变得妖艳妩媚,和刚才的端庄得体的表情形成鲜明对比。她说:“我为什么要信任你呢?”
    高欢被她突兀的变化搞的有些发懵,但他还是稳住心神说:“你可以不信任,我又没上赶着恳求你让我帮忙。”
    “啊油,高家果果,侬勿是厚道人!”锦娘突然来了一句吴侬软语。
    “侬载兹道呀?”高欢本来想说“你才知道啊!”话音落下,自己都觉得不伦不类。果然,立刻听到“噗呲,噗呲、噗呲”三声轻蔑的笑声。当然是笑他鹦鹉学舌,不伦不类。
    对于三名江南女娃的耻笑,高欢不以为意。本来嘛,江南那么多方言,能模仿一个大概就不错了,意在调和气氛嘛!
    三女笑够了,气氛也没有刚才那么话不投机,锦娘的神色又从狐媚转为正色,高欢这才一本正经的说:“好了好了,高某是个爽快人,锦娘你也无须再绕弯子,有话直说。我们彼此若能合作,那便从此互通有无。不能合作,就当没说。出了这个门,各奔东西,互不干涉,以为如何?”
    锦娘的脸色虽然转正,但眼里还残留着笑意。见高欢如此相问,点头表示同意。
    高欢说:“我先亮明观点。一、不管你来自何方,身负何等使命,你我能否合作,我绝不追问你的身份来历,除非有一天你亲口说给我听。二、我的人生目标,暂时是让怀朔镇的穷苦人有饭吃,有衣穿。继而是惠及周边州郡县党的民众也能吃饱穿暖。”
    锦娘忽然有那么一点点失望的问:“仅此而已吗?”
    高欢见她如此表情,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他没有理会她的失望,接着说:“倘若经过我和我的同志们的共同努力,能够在短期内实现上述目标,接下来再根据实际情况,规划更长远的奋斗目标(北魏对同志的称谓与后世一样,皆为志同道合者)。”
    锦娘继续问:“短期内若是实现不了呢?”
    高欢道:“如果短期内实现不了这个目标,说明我的决策和做法是不合时宜的,甚至是错误的。进而说明,我的理想只是好高骛远的虚妄,所谓更长久的规划便没有存在的必要,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确立适合当下国情民意的理想目标。”
    锦娘说:“更长远的目标又是什么?”
    高欢似乎开玩笑的说:“更长远的目标嘛……我想统一南北二朝,你信不信?”
    锦娘撇撇嘴说:“信,也不信!”
    “此话怎么讲?”
    锦娘瞥了一眼说:“我信,是因为你有野心。不信,是因为你能力不足,敌我不明,目标含混。”
    “解说清楚一些。”
    锦娘说:“你秘密豢养私兵,说明你野心不小。据我了解,你手上的力量只够保护你一家人不受袭扰,充其量自保而已,说明你能力不足。你仅只致力于怀朔镇几万庶人温饱,说明你目标含混,并非成大事者的胸怀。你将蛮夷当作同类,倾力为之奋斗,作为汉家儿郎,说明你敌我不明,是非不分。故而,很难找到同盟者,所谓统一南北二朝的理想,只能是空中楼阁,纯属梦呓。如果仅此而已,你我不足与谋。”
    “不错,倒也有些见识。如你所说,我若仅此而已,确实是痴人说梦。”高欢顿了顿说:“不过,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积跬步,何以至千里?先定一个小目标,摸索一些经验。一个个的小目标实现了,便是积小胜为大胜。”
    锦娘不屑的语气说:“那要等到猴年马月?”
    高欢说:“只争朝夕不可取,容易做成夹生饭。”
    锦娘呵呵一笑说:“目光短浅就说目光短浅,何必一副胸怀天下的样子?”
    高欢也笑笑说:“我说先定个小目标,你不屑一顾。我说我致力于南北二朝统一,复我华夏锦绣河山,解南北二朝万千黎庶之苦于倒悬,你又不信。那么请问锦娘掌柜,你找我高欢到底有什么用意?”
    锦娘说:“看错人了,进错门了,说错话了,表错情了,不行吗?”
    “行,有什么不行的。”高欢无所谓的说。
    “你这人怎么……犯嫌……”锦娘又流露出一句姑苏方言。
    高欢无可奈何的说:“南方人真是心眼儿多,明明想要,就是不说,攥着拳头让人猜……”
    “你敌我不明,是非不分,让我怎么说?用你的话说,简直是浪费表情。”
    高欢纠正道:“不是我敌我不明,是非不分,是你判断是非的尺度有偏差。何为敌?谁为友?在我看来,生活在我华夏这片土地上的人,只要和我理念相同,信仰相同,文化相同,皆为我高欢的同道中人。”
    锦娘质问道:“身为汉家儿郎,你甘心被杂胡蹂躏,情愿为鲜卑尽忠?”
    高欢的面色也随之严肃起来,回应道:“在我眼里,没有胡汉之分,只有华夏一家。”
    一旁的侍女不屑的嘟哝道:“你这叫认贼作父!”
    高欢厉声说道:“小丫头片子,懂什么民族大义?”
    听高欢突然声色俱厉的样子,插话的侍女身体一震,在高欢和锦娘脸上来回看了几次后,低下头不吱声了。
    制止了侍女后,高欢神色萧索的说:“……不要抱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顽固思想,那样只会树敌更多。是不是同道中人,不在于他是哪个民族,而在于是否有共同的价值观念,是否愿意和睦共处。华夏亿兆黎庶,原本是无数个族群凝结而成。如果非要追根溯源,东夷、南蛮、西戎、北狄,相对于中原来说,哪一个又是纯正的炎黄子孙?”
    “……没错,我本人乃汉家儿郎,自幼生活在鲜卑人为主的怀朔镇,迎娶的是鲜卑贵女。所以,我更有发言权。我以为,人与人之间,应该消除族群观念,追求和睦共存。是非善恶,不能用族群划分,而应该用理念团结。自秦汉以来,五湖四海,三山五岳,四方归一,多民族共处日久,皆因认同一个理念,崇尚共同的价值观。今日之划江而治,地分南北,根本原因不在民族矛盾,而在于阶级对立。你们以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吧?那么兄弟阋墙又算什么?邻里和睦比较兄弟阋墙,哪一种状态更值得我们维护?如果你们来自梁朝,想必一定清楚,萧氏从齐向梁的国号变更过程中发生了什么?”
    “你……”刚才那位插话的侍女听高欢说到南梁萧氏,顿时横眉立目,似要翻脸的样子。
    如此激烈的表情让高欢心里一动,暗想,何以提到南梁萧氏,这丫头如此激动?莫非她们来自萧家?想想不太可能,也许对方只是爱国心切罢了,便接着说:“所以,锦娘若是认同高某的理念,那就接着往下谈。如果不认同,就此打住,你我只谈友情,不论其他。用你的话讲,你我不足与谋,分道扬镳便是。”
    锦娘沉思起来,好一会儿不说话,不知该说什么话。
    高欢连喝两杯茶,依然不见锦娘回应,他知道这孩子让自己给说迷糊了。毕竟他的说法过于激进,和这个时代的观念格格不入,简直是离经叛道,或者说是毫无原则。又喝了一杯茶,高欢只好说:“知道你一时想不明白。不如这样,你我达成一个口头协议,不论是非,只论实际,就当是相互利用,利益交换。只是……”
    “只是什么?”锦娘的语气有些散乱。
    “只是,如此一来,你我便没了共同的理念。所有的交换,都是要付出相应代价的。”
    “可以,我同意。”
    “呵呵呵……好,很好,真小人总比伪君子强些。”
    “我也这么认为。”
    “那么,锦娘掌柜以为怎么办才好?”
    “你是男人,你拿主意,我看是否合适。”
    “也好。你我各派出一个联系人负责接洽。相互提供情资,必要时可以借助彼此的武装力量。双方本着互相帮助,买卖公平的原则合作。不许互相针对,更不许出卖对方。什么时候断绝关系,提前知会一声。锦娘以为如何?”
    “甚善,就依你的说法。回头派人接洽,我会告知联络人如何运用密语联系。”锦娘无精打采的说。
    高欢说:“这方面,想必锦娘掌柜是行家里手,高某就不班门弄斧了。”
    锦娘见没什么可说的了,起身告辞时,忽然感觉袖口处一沉,想起那本诗集。本想拿出来还给高欢,迟疑了一下又打消这个念头。
    将锦娘三女送出大门外后,高欢嘴角勾了勾,笑得诡异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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