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七这一天,漠南漠北草原上的库伦、怀朔、武川、高阙,四个重要节点几乎同时发生了令长生天都感觉意外的情况。
    首先,库伦城经过三天三夜的围困和大半天的反包围,不仅转危为安,还将围城的三万高车劲卒打散,其主力被彻底消灭。战后清点发现,约八千高车人因为进山砍树而有幸逃离战场。城西主战场和南北城门外的两个副战场,直接战死的高车人约八千之数,伤者万人,完完整整活下来的不到三千人,其中就包括高车国主伊訇三千警卫部队中的一千人。至于逃脱的八千高车兵卒能不能活着回到高车国,那就要看他们的造化了。
    去年才在邻国嚈哒的主持下复国的高车国主伊訇被俘,这对重新聚拢起来的这部分高车人是毁灭性的打击。此次长时间大距离远征,国中精锐尽出。留在国内的几万老弱妇孺群龙无首,怕是过不了多长时间会再次易主,或者干脆被嚈哒吞并,化为乌有。本来就是由数百个部落组成的松散联盟,倏而聚拢,倏而被灭早已是草原游牧民族的常态。
    理论上来说,南至长城,北至北极,东至白令海峡,西至波罗的海的广大区域内数千年来的主权易手,并不像中原王朝那样只是改朝换代,而是以国家或邦国形式的更迭。存在于这片土地上的政治主体,很少有长期统治的大一统国家出现。而是在不断地战争演变过程中,以裂变成无数个小国甚至是城邦国家的形式,最终形成暂时平衡。所以,高车国的重建或毁灭,只是一念之间的事。决定权完全掌握在嚈哒国主的手里,高车人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
    事实上,嚈哒国推动伊訇复国,并倾举国之力向柔然复仇的举动也是嚈哒国主包藏祸心。他的目的是想借高车人之手削弱柔然的力量,以便嚈哒不受威胁。要不然,作为柔然汗国的女婿,嚈哒国主何必费心扒拉的替高车人操心,而与妻舅国的柔然为敌呢?所以说,国与国之间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和风细雨,有的只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
    可惜,打起仗来没有任何章法,只知一味拼杀的高车人,遇到鲜于修礼和韩轨麾下训练有素的两万精骑,再也没有追杀婆罗门时的顺风顺水,而是一败涂地。
    这样的结果是参战双方都不曾预料到的。库伦方面预先强调“投降者不杀”,意欲大规模俘虏这些高车人,以便尽快壮大鲜于修礼麾下的第一军。另外一个原因是鲜于修礼出于“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朴实情感,不愿意大开杀戒。虽然高车族只是形式上的联盟,并非现实意义上的血脉相通,但兔死狐悲的感觉,让鲜于修礼心里不好受,所以才有了“投降者不杀”的劝降模式。
    另外,草原征伐的潜规则,大多数情况下并不是以屠戮生命为第一原则。征服对手,纳其子民,才是草原游牧民族发动战争的不成文规则。奈何战斗开始后,出现了侯景和乞袁律两个不按规则行事的屠夫,从而导致“战果辉煌”得令鲜于修礼牙疼皱眉。他不知道该表彰侯景和乞袁律两个混蛋呢,还是借机黜夺了两人的兵权。想来想去,还是不能意气用事。从军事意义上讲,正因为这两人猛如虎狼的拼杀才奠定了胜利的基础。否则,将有大量的己方精锐会死在这场并不重要的战斗中。真个出现了那样的后果,自己的罪孽就深了。看来,欢哥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唉!此事就此作罢。以后确实要特别加强对侯景的监督管理,还要加上一个乞袁律。看着浑身是血,得意洋洋的侯景和乞袁律,神色复杂的鲜于修礼做如此想!
    侯景是天生的嗜血豺狼,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曾经历史上的他如此,高欢穿越后的这个历史时空,他的本性同样没有改变。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只要时空环境合适,人性的本质会自然流露。文绉绉的知识分子,将自己的妻子剁成小块藏在冰箱里的事,足以证明这个理论的成立。高欢曾暗中一再叮嘱鲜于修礼,一定要加强对侯景的管理。如果发现此子有泯灭人性的苗头出现,立刻黜夺其兵权。胆敢违抗军令,轻则双倍处罚,重则就地处死,绝不姑息。
    鲜于修礼追问为什么?高欢不做解释,却神色严肃的要求他无条件执行。
    一个军营里摸爬滚打了五六年,山梁上撒尿比大小的交情,鲜于修礼深知欢哥的性情。从来在老兄弟面前嬉笑怒骂不拘小节的欢哥,很少有这样的决绝态度。既然他不容置疑的决定这么一做,说明此事绝没有妥协的余地。
    按照高欢的叮嘱,鲜于修礼在任命侯景为四师一团团长之后,特别加强了对他的监督管理。不仅在明面上用军纪压制侯景,一营长郭二愣子也是他安排在侯景身边的秘密监督员。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始终没有发现侯景有什么过分的逾矩之处。除了平时喜好在一众营团级军官面前显摆他的军事智谋外,其他方面倒也中规中矩。
    但是,侯景就是侯景,各方面条件成熟之时,他的本性就会暴露无遗。
    面对三万高车铁骑毫无防备的连绵大营,一团受命担任全师的冲击箭头。作为这支利箭的箭头,如果自己心慈手软,十里长的高车大营很快会变成前进路上的千沟万壑。宇文师长命令一团要一鼓作气凿穿敌营。如果部队不痛下杀手,一旦迟缓,敌人就可能完成有效的阻击阵线。其结果不言而喻,定会给全师带来重大伤亡。特别是一团的两千五百名兄弟,要凿穿三万人组成的十里大营,很可能全军覆没。于是,侯景体内潜藏的嗜血本能不受控制的被激发出来了。面对危险,主观能动性促使他在关键时刻自作主张,向属下三位营长下达了“刀下不留活口”的命令,直接导致鲜于修礼想要尽可能的俘虏高车铁骑的想法一半落空。要不怎么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古人诚不我欺!
    如果仅只一个侯景也就罢了。眼下又活生生的多了一位被仇恨之火烧红双眼的乞袁律。
    乞袁律是满肚子邪火无处发泄。本来就对高车人恨之入骨,加之父亲和部落中的青壮都被国主婆罗门绝杀,新仇旧恨叠加在一起,乞袁律杀起人来就有些收不住手。他麾下的一千部众更是肆无忌惮。一方面是借机泄愤,另一方面也是这几天被俘的憋屈心情导致心理失衡,故而死在他们手里的高车人,没有三千也有两千。好在战斗接近尾声的时候,宇文洛生及时制止了这种泄愤式的杀戮,这才保留下三千囫囵个和万余受伤的高车人。
    将伊訇及其麾下活着的千人队首领押到军长鲜于修礼面前后,宇文洛生这才和诸位将领一一打过招呼。前来救援库伦的几天时间里,宇文洛生率部在外兜兜转转,始终没有露面。现在战斗结束了,方才有暇与韩轨和秃鹿贵伐等见面。此时此刻,两支部队营团以上军官全都集中到库伦军政公署的大院子里。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军官当中,许多人是同乡,甚至是兄弟。一场大胜后的喜悦,加上他乡遇故知的激动,场面不用描述,火热得一塌糊涂。虽然个个浑身血污,甚至有伤在身,却丝毫不影响他们“熊抱”。
    “没死?哈哈哈,没死好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他娘洪福齐天,命硬的很,岂能死在一帮野人手里?笑话!”
    “两母牛比屁股,你他娘的比较牛逼。”
    “你以为呢!这么跟你说吧,我们营的兄弟就没有一个孬种。别说这些高车野人,即便是中军六卫的精锐,在我们面前也只有跪地求饶的份儿。真不是吹牛逼……”
    这样粗野的对话,当然出自营一级军官之口。团以上军官总是要文雅一些。但是那种胜者为王的豪迈却一点不输于营长级别的军官。
    如此热烈的场面,并没有掩盖住侯景的忐忑和乞袁律的兴致勃勃。对于违抗军令的行为,侯景自己心知肚明。此刻的他,只是不知道军长会如何处罚。作为怀朔镇的老交情,华北贸易商行的共同股东,侯景心存侥幸。毕竟都是为了胜利,些许出格的行为,当不会被严惩。
    至于刚刚加入第一军的乞袁律,虽然知道自己没有完全按照军令执行。但是,独立团一千将士,以死伤过半的代价,为这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做出了突出贡献。依照惯例,丰厚的赏赐是必须的,而且立马兑现。只因为身份尴尬,他不敢张口而已。
    对于二人的表现,鲜于修礼和司马子如看得真切,但两人谁也没有主动搭理他们,而是装没看见,继续和韩轨、秃鹿贵伐、秃鹿尔扥商量接下来双方的合作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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