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上来说,高欢或者说整个五原集团,手里已有的武装力量,从漠南漠北,到长城内外,加起来足有十万精骑。此时他们若想横扫大漠,完成对漠南漠北的统一,外在形式上的条件基本成熟了,操作起来也不算什么难事。有一个关键问题致使高欢一直犹豫不决,那就是,拿下这片土地的占领权之后怎么办?占领容易治理难!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人心归顺问题,用高欢自己的话说,所谓五原集团就是一个团伙,而不是一个有素养的政治团体!
    眼下,以高欢为中心的五原集团,对外形象是惟利是图的商贾。实际上,维护五原集团的不断运营也是商业操作手法。以商业机构运行一个政权,想想都觉得是在玩“过家家”的把戏。
    为了掩人耳目,暂时不得不如此而为。但长久下去,这样的操作问题重重。所幸,五原集团掌控的军事力量主体在境外。鲜于修礼、韩轨、李勇麾下共六个师七八万人马,目前还没有完全暴露在大魏各级政权面前。少年营的存在也是若隐若现,不明真相者以为是孤儿救助站,闲杂人等只能盲眼瞎猜。知道底细的人对外守口如瓶,所以,少年营至今安然无恙。
    然而,再深的牧草也遮不住大象的身躯。如此大规模的军事力量,早晚会暴露在世人面前。倘若集团内部上下一心,团结一致,高欢倒也不怕被有心人觊觎。问题的关键在于,虽有十万精骑在手,他却如履薄冰。自己的生死不足挂齿,可身边数万人的生死不能不当回事儿。
    高欢现在的身份是怀朔镇军一介小小的幢主,二三两幢六百镇兵服从的只是怀朔镇军幢主的命令,而非“主公旨意”。二者是有本质区别的。即便他动用华北贸易商行的自有资金,不遗余力的资助了数万流民,并让他们能在辖地内安居乐业。可这些人也只把他当作恩人看待,心向往之的依然是大魏子民的身份,忠于的还是大魏皇帝元诩小儿。
    其次,鲜于修礼的第一军五万多人当中,既有根正苗红的汉人,也有敕勒、鲜卑、契丹、蠕蠕等成分复杂的胡人。有的是为了一口吃食投奔而来,有的是被俘以后转投而来。大多数兵卒还没有完成思想改造,投身第一军的自觉性还处在“生活所迫”阶段。除了各级军官和部分核心骨干已经有了明确的人生目标和政治诉求,其他兵卒只能算是“团伙成员”,而非团体精英。
    至于库伦和比干两个骑兵师,虽有韩轨和李勇掌握兵权,但全师官兵的主体还是收拢起来的蠕蠕人。情感上讲,这些蠕蠕人更信任秃鹿贵伐和豆地发两位同族部落首领,而非韩轨和李勇两个外来汉人。这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证明,如果没有丰富的物质诱惑和强悍的武力威慑,这些暂时加入进来的蠕蠕人,很可能一夜之间再度迸散,吃干抹净还不领情。
    比较而言,少年营八千少年人的“革命性”最是纯粹。他们当中的主要成分是孤儿,世界观还没有完全形成。可以说,“有奶便是娘”是他们目前最朴实的价值观。然而,因为有平城娄家暗中插手,这支队伍的纯洁性要大打折扣。部分少年兵对高欢这位实际缔造者的忠诚度也值得怀疑。
    如果说还有哪部分人最值得信任?数来数去,只有李虎麾下的五百特战队员了。挑选特战队员的时候李虎就明确两个条件:首先是对高欢的绝对忠诚,其次才是各项素质领先众人。难怪历史上的李虎能成为西魏王朝的八柱国之一。现在看来,所谓“从龙之功”,绝不是靠投机取巧就能得到的。必须具备长远的眼光和始终如一的坚守,才能收获丰厚的回报。这个时空的他,同样得到了高欢的绝对信任。如果有那么一天,李虎的政治地位能低得了吗?所以,政治家最在乎的就是忠诚。
    想想看,十万精骑,同时也意味着十万条人心。若要他们放下生死和自己一起“闹革命”,没有绝对的忠诚,保不齐会出现什么状况。所以说,亮明目的,扯起大旗的事,眼下还真不是时候。一支军队如果不能如臂指使,那是很危险的。所以,高欢迟迟没有动手,顾忌的不是军事力量的强弱,而是人心是否齐整。
    锻造一支摧不垮,打不烂,拖不死,诱不走,高度服从,誓死追随的军队,不仅要求他们有坚强的战斗意志,丰富的作战经验,更要有明确的政治信仰和舍己为人的奉献精神。只有这样的军队,遇到挫折和失败,才不会失去必胜的信念和视死如归的精神。可眼下五原集团所有官兵离高欢心里的要求相差甚远。包括高级军官在内,目前还停留在“物质利诱”层面。何时脱离了这种“以物喜,以己悲”的阶段,才是这支力量走向政治成熟的开始。像这个时代所有政治势力那样占地为王,不是高欢想要的结果。这与觉悟没有关系,而是因为他深知动物性的掠夺占有不会长久。
    国家长治久安的秘钥,在于通过先进文化对民众进行思想改造。只有文化上的认同,才能破除宗教和族群形成的屏障。否则,任何迷惑性的理论都能使这个集团从内部瓦解。比如宗教的盲目性,比如族群的排他性,比如各种眼花缭乱的主义的煽动性。
    事物的发展都有其两面性。有阴就有阳,有白就有黑。所有的理论都有伴生它的反面理论相对应。你强调“利他主义”,必然会有“利己主义”和你对着干。你强调人民至上,必有其“精英阶层”和你争夺话语权。你若倾向于“法治精神”,“威权管理”就和你过不去。所以,选择自己崇尚的信仰并将之进行到底,才是高欢追求的王道。因为世上没有绝对的正确,也就没有绝对的不正确。确定一个既能凝结万众,又能让自己心情愉悦,并与自己三观趋同的伟大目标,是高欢眼下最重要的事。除此之外的任何事,都是他顺手而为的“小事”,很多情况下甚至没有经过深思熟虑。
    借尸还魂后的他,一开始并不想拯救这个世界,更不想改变这个时代。如果不是身边人一个个都需要他“活出个人样来”,他才懒得和宇宙自然过不去。历史毕竟是历史,任何违背历史规律的倒行逆施,终将受到自然规律的惩罚。但是,为了身边这些至亲好友能够寿终正寝,他高欢再死一次又当如何?说不定还能穿越一回,到未来世界看看。
    昭君小妮子一往情深的决绝,紫娟和兰草可怜的命运依附,阿依尔古丽海蓝色的美眸,刚出生不久的长子阿惠儿,含辛茹苦将自己养大的阿姊高娄斤,一起玩尿泥长大的韩轨、蔡俊、司马子如、鲜于修礼、可朱浑元、厍狄盛、刘贵、呼延狼等致交好友深刻的“情感绑架”,让他不得不为他们的生命健康负起责任来。正因为身边这些人的存在,才牵扯出少年营的建立,牵扯出鲜于修礼的出关发展,牵扯出厍狄盛军马场救助秃鹿贵伐和豆地发的“多管闲事”。进而有了这一连串的故事发生,并将自己彻底绑在这架前途渺茫的战车上。
    不出意外的话,从八月初开始的这场变故,很可能会深刻改变此后的历史进程。曾经的历史当中,原本已经回归草原的阿那瑰,现在却在怀朔镇谋划一场巨大的阴谋。原本该享受大魏朝廷册封的一国之君待遇的伊訇,此刻正在鲜于修礼等人脚下摇尾乞怜。原本被迫接受阿那瑰领导的婆罗门,鬼使神差的向他的宗主国举起屠刀。原本将于三年后在河北扯旗造反的农民起义领袖鲜于修礼,今生的命运更是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一年来,所有围绕高欢的人和事,或多或少全都发生了改变。特别是眼前的这场变故,致使漠南漠北百万平方公里的草原上,已经没有了与五原集团较量的武装力量。不出意外的话,从今往后,东起大鲜卑山,西至金山,南至阴山,北至于尼巳大水这广袤丰美的草原,就是五原集团的草场了。这片草场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畜,从此将毫无意外的成为五原集团名下的“国有资产”。任何人若想染指,必须付出生命代价。这个结果是所有人之前都不曾想到的,包括高欢在内!
    库伦之战只是这场变故的起点。怀朔、沃野、武川三镇这几天同样发生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只因为信息不畅,不断演化的变故还未引起各地核心层的注意。但是,风暴即将形成。
    到了八月初七这一天,武川镇城周边的豪强酋帅、部落散民,一夜之间被蠕蠕铁骑裹挟着冲向他们的“政治中心”。
    同样是这一天,怀朔镇北五十里外,如狼似虎的数千蠕蠕骑卒,从四个方向封锁了进出怀朔镇的各条通道。其中一股深入怀朔腹地散布谣言的蠕蠕细作,已经被守株待兔的呼延狼截杀。
    也是这一天,消失了几天的婆罗门五六万兵马,突然出现在进出阴山的咽喉——高阙塞。突破高阙塞,向南可以直取关中地区;向东可以席卷华北腹地。所以,高阙塞从赵武灵王筑就它那天开始,就是锁死匈奴进入中原的咽喉。八百年之后依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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