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际的阴山一带,水温已经很低了,下河捞鱼是需要一些勇气的。
    古往今来的草原人都不喜欢吃鱼。没什么忌讳,只是嫌麻烦,怕鱼刺扎嗓子,更讨厌鱼身上的土腥味儿。漫山遍野的野生动物,成千上万的家养牲畜,飞禽走兽无处不在。比较而言,鱼鳖虾蟹的产量有限,不能满足草原人的食物供应量是原因之一。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没错,但草原上大多是季节性河流。涉及到家畜轮牧转场,类似长江黄河那么丰沛水量的河流会成为大规模牲畜迁徙的阻碍。故而,游牧民族一般不会生活在大江大河之滨,这也是游牧民族与水产品无缘的另一个原因之一。
    饮食结构的形成是由自然条件决定的。既然有更方便快捷数量充足的陆地动物可以充饥,谁还有闲工夫捕捞水产品?若不是遇上大灾之年或者捕捉不到其他野兽,这里的人很少拿水产品当食物。若不是汉代和北魏几次规模较大的移民屯垦戍边,将一定数量的齐鲁燕赵豫皖之民迁徙到这里来,此地的黄河鲤鱼怕是要长成怪兽了。一个生产吃货的国度,怎么可能让肥美的黄河鲤鱼、黄河鲫鱼、黄河鲶鱼泛滥呢?于是,从不吃鱼的草原牧民,渐渐地也有了吃鱼的习惯。
    高阙塞的镇兵之所以偶尔捕鱼为食,一方面是图一乐,另一方面是肉食短缺时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选择。
    胡四娃今天的心情很特别。昨晚后半夜突然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独自一人在山里被群狼围困。梦里的天色是昏暗的,视野是模糊的,看不清究竟有多少匹野狼遍及四周。但只见前排几匹身体壮硕的饿狼鬃毛竖立,张开血盆大口冲着自己龇牙。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么大的狼群,即使在睡梦中,他都能感觉到自己肝胆俱裂,大小便失禁。他试图逃跑,可双腿发软挪不动步;他想尽力保护自己不被狼群撕扯了,可手里连一根树枝都没有。
    突然,狼群中一匹带着幼崽的母狼冲着他猛扑过来,不偏不倚,正好叉住他的咽喉。他想喊,却怎么也喊不出声。他四脚乱蹬,终于将噩梦蹬醒。大惊之下,浑身被冷汗浸透。探手摸了摸,屁股下面湿乎乎的一大片,散发着尿液的余温。他失禁了,恬不知耻的失禁了。记事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尿炕,丢死个人!
    睁开眼愣怔了好一会儿,胡四娃终于从噩梦中完全清醒过来。天光已经大亮,秋日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射进来,照在十几名四仰八叉,横七竖八躺在大炕上的老兵卒们只有寸缕的身上。没有雌性,没有文化娱乐设施的边塞城堡,通宵达旦的赌博是这些老卒打发寂寥日子的唯一娱乐项目。此刻已经日上东山头,他们依然酣睡如彘,鼾声如雷。一个个咬牙放屁,全套武艺,稀奇古怪的睡姿没有雅观的。十几条光棍汉睡在一起,不管怎么不堪入目,但“尿炕的”却只有胡四娃一个。在雄激素爆棚的男人堆里,尿炕意味着不成熟。贬损一点说,你毛还没长齐。
    胡四娃不想被人耻笑。探头查看一番,见没人醒着,这才蹑手蹑脚的穿好衣服下了地,将湿了一片的羊毛毡子扥出来卷好夹在腋下,悄悄出了房门直奔河边。拽了一把茅草当刷子,反反复复擦洗了十几遍,直到淡黄色的尿渍消失。
    此时此地,一日两餐。上午一顿,下午一顿。吃过上午饭的胡四娃做贼心虚,唯恐被人发现尿炕的丑事,主动承担起打扫卫生一类的活计。毡子晾晒在屋顶,他就守在登顶的石阶旁不让人上去。其实,根本没有人注意他,几位老卒饭后继续昨晚未尽的赌博事宜。胡四娃这才放下心来,在院子里蹓哒了无数圈,直到毡子干透。这期间,昨晚的噩梦萦绕在脑海持续不去。想着想着,各种情景仿佛历历在目。晾晒毡子的屋顶上堆放着破败的兵刃烂木头一类的东西。其中,捞鱼的网兜勾起了他吃鱼的冲动。不想还好,越想越觉得嘴馋,紧接着淅沥沥的哈喇子就禁不住的涌了上来。此时下河,拔凉拔凉的河水让人受不了,还是用绑了长柄的网兜站在岸边捞鱼比较合适。
    担心仅有的军服弄脏了,胡四娃把军服脱下来包裹在毡子上回了屋,趁人不注意将毡子铺好,衣服叠整齐放置妥当,裹了一件兜裆布正准备反身出去。淘宝赌博赢了一把的老卒刘贵贵好奇的问他:“四娃,今天这是咋啦,怪怪的,做甚去呀?”
    “呃……觉得嘴里寡淡,想捞几条鲫瓜子下晌炖了吃,也给各位哥哥补补身子。”胡四娃说着还砸吧砸吧嘴,表示自己确实馋了。如此刻意而为,一方面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尴尬,另一方面也是讨巧诸位老卒。毕竟生活在一盘大炕上,老卒们想要整治他,有的是借口和手段。他刚入伍不久,从不参与赌博,也怕老卒们嫌弃他不合群。故而时刻表现得乖巧和善,博人同情。
    听胡四娃说要主动下河捞鱼,正在开赌的几位老卒大加赞赏。特别是神色猥琐的刘贵贵,龇着一口黄牙赞叹道:“常言道,娃娃勤,爱死人;娃娃懒,野狼叼走都没人管。四娃是个勤快人,哥哥若能娶了媳妇生个闺女,定选你做上门女婿。”
    刘贵贵话音刚落,引来一阵混堂大笑。不是笑他赞扬四娃,而是笑他娶媳妇的念想根本不可能实现。来自同一个堡子的刘二板头嗤笑着说:“快拉倒吧!生个闺女?你那未过门的媳妇还在你老岳丈蛋子儿里耍水嗫,哪来的闺女给四娃做媳妇儿?再说,你看四娃一身细皮嫩肉,屁股蛋一翘一翘的,哪像个汉子嘛!啊?哈哈哈哈……”
    二板头表面上是在揭刘贵贵的短,实则是拿胡四娃的身体开荤玩笑。众人听二板头玩笑中隐含的龌龊念头,各种不怀好意的笑声此起彼伏。特别是刘贵贵,看向胡四娃臀部的眼神透着无尽的饥渴。从牙缝里呲出来的淫笑声嗤嗤作响,听上去颇为刺耳。
    年仅十六岁的胡四娃,还适应不了光棍汉们口无遮拦、污言秽语的调侃。不适应归不适应,但他明白他们的笑声代表着什么。各种山珍野味滋补过的年轻后生,天长日久相处在一起,赤身裸体的睡在一盘大炕上,加之塞城里连一匹母马都没有的情况下,难免有些不雅的举动。一个多月的军旅生涯,他的“后庭”至今完好无损,说明兄弟们只是思想龌龊,行为尚算检点。
    听一众老流氓拿他的肌肤开着羞人的玩笑,胡四娃不好意思的红着脸刚出房门,身后又传来更大更浪的笑声。
    “憋死你们这帮骚驴!”胡四娃一边小声咒骂刘贵贵们,一边逃也似的上了房顶,准备取上捞鱼网兜下河捞鱼。
    翻翻捡捡总算找到了网兜,却因为风吹日晒,麻绳编制的网兜风化严重,快不能用了。胡四娃试图修补一下,忽然感觉什么声音不对头,闷雷一般由远及近。他手搭凉棚看了看天空。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天气好得没话说。继续看向河道方向,缓缓流淌的河水平静且安详。
    就在这时,草丛里飞起一群麻雀。紧接着,蹦蹦跳跳的野兔和鬼头鬼脑的草原鼠也惊惧的张目四望。
    虽然刚刚入伍,但站岗放哨,观察敌情,检查烽燧,辨别马蹄声等边防守军必须掌握的安防技能他已经全部掌握。听动静,分明是规模不小的马群奔跑发出的隆隆声。可这里是人迹罕至的高阙塞,怎么会有如此规模的马群经过?
    想到这里,胡四娃扭头看向两山之间的峡谷。这一看不要紧,但只见,一里开外,宽达百步的峡谷之间尘土飞扬,遮天蔽日。两侧悬崖峭壁上嬉戏觅食的飞禽走兽,一瞬间惊魂而散。
    越看越心惊的胡四娃眼里,眼前的景象好似一股巨大的沙尘暴席卷而来,黑压压充满山谷。伴随而来的隆隆声,仿佛闷雷滚来。
    这是惊马……不对……是是是……敌袭?咋可能是敌袭嘛?
    日他个娘,是敌袭,是敌袭!
    “敌袭——敌袭——”胡四娃扯开嗓子大喊。可他竭尽全力喊出来的声音,颤抖的像绵羊羔凄惨的咩叫声。
    “四娃子,你驴日的鬼嚎甚咧!”刚刚去野外解完大手的厨师从院外进来,见房顶上的胡四娃赤裸着上身,鬼哭狼嚎一般尖锐的喊着敌袭,便没好气的斥责道。
    “……敌袭,真的是敌袭,不信你自己上来看……娘咧,黑压压的……”胡四娃语无伦次的辩解说。
    “此话当真?”见胡四娃说话的语气不对劲,厨师也不敢确定这娃子是不是胡说八道。
    “额不骗人,真的是敌袭!”胡四娃终于镇定下来了,语气肯定的说。
    “……日你娘,既是敌袭,那你还不快去烽燧点燃狼烟?……快去呀……日你娘,看啥看,快去。快去!”厨师急眼了,一边骂胡四娃,一边原地转圈。很显然,这老货六神无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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