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神武雁翅
    到了二初八,初选秀女这日,遵循旧例,需由参领,佐领,领催,族长及本人父母或兄弟之妻送侍选女至神武门,依次序列,候户部交内监引阅,阅看后,初选者被“记名”,再行选阅。第一次被选中的秀女称“记名秀女”,凡被初选记名者,不论终选能否选中,在第二次复选前的记名期间便不许聘嫁他人,一般以五年为期限。
    湛湛近两日恹恹的,总提不起精神,廖氏不明缘由,以为是天气越来越暖和,人犯了春困的缘故。
    廖氏故意逗她开心,“别家的姑娘能参加选秀,估摸着都是待嫁的心情,就咱们家湛湛脸面大,请都请不动。”
    门外茯苓回话说:“都统衙门的大人来催了,请姑娘快着些呢。”
    湛湛搂住额娘的脖子说,“额娘,我能不能不去呐。”
    廖氏拆开她的胳膊,抚了抚她的脸,安慰说,“甭怕,你阿玛已经托宫里的熟人把你的名头往后排了排,前头的姑娘们都够他们挑花眼了,到你肯定就漏过了。”说着又叹了口气,“咱们家姑娘皮肤底子都好,你跟你姐姐都是有福气的......”
    前几天脸上还挂着彩儿,还没撑两天就全部消退了,难怪老太太说:“唱完戏,卸花妆,都不及你这变脸儿变得快的。”
    不过提到临玉,湛湛心里别扭了下,突然不觉着难过了,人被逼到绝路上,不硬着头皮走下去,还能怎么着呢?
    傍晚磨磨蹭蹭出了门,早春的天色这时已经很昏暗了,仿佛缀满乌鸦鸦的鸟羽,被天际撕开一道血红的余晖。
    驱车行至紫禁城北,各家侍选的马车按事先排好的车次,经过地安门到达神武门外,车头挑挂着双灯,缓缓连接成一条灯河。
    湛湛下了马车,跟其他秀女一起立在神武门外等候启门,门楼很气派,重檐庑殿顶高悬,下层是单翘单昂五踩斗栱,上层是单翘重昂七踩斗栱,梁枋间饰墨线大点金旋子彩画。上檐悬着蓝底鎏金铜字“神武门”的华带匾。
    重屋叠栱,似伸展欲飞的雁翅。天色逐渐放亮,淹没了各家马车前的灯火,钟鼓楼上的晨钟蓦然响起,依次传筹,神武门剥开一道空隙,漏出宫内的霭霭天光。
    两道侧门内整齐走出两拨太监,下了阶引领各位待选秀女入门。今年选秀的场地定在钦安殿的正殿,因为是初选,只需内务府的内监们选阅秀女即可,宫里的主子们几乎不可能露面,于是殿前的气氛显得很松快,时辰还未到,也都放下规矩,跟临近的人结伴儿闲聊。
    湛湛垫着脚在人群中张望,还真找到个熟人,老太太娘家哥哥的孙女富察荣荣也刚好从人堆儿里冒头,跟她打了个照脸儿。
    两人在宫里相聚都感觉很奇特,荣荣拉着她的手,避开众人说:“刚听我玛法说你也要来参加选秀,可把我给高兴坏了,不过后头再一想,郝晔可怜见儿的,可怎么办呢?万一你要是被选上了,他回来能饶得了你吗!?”
    湛湛骂她乌鸦嘴,“你就应该盼我点儿好,没有万一,肯定是选不上的,今儿我二伯托熟人把我的批次安排在了最后头,前面的人头要是选够了,就没我什么事儿了。”
    荣荣替她舒了口气儿说:“既然是有备而来,那就成。”说着左右悄悄地看了眼,拔掉她头上的一根发簪掩进袖子里说,“这东西我先帮你收着,打扮得太过漂亮可不成。”
    湛湛笑道:“成,那你就帮我先收着,事儿成了,就送你了,权当是谢你的。”
    俩人正说着,从正殿门口出来一太监,清了清嗓子,把着手高唱,“吉时已到!”
    各位侍选秀女闻声都按批次重新站立规矩,基本上都是三五个人一排,湛湛果然被安排到了最后头,心里恍然松了口气儿。
    这时从门里又出来了一位中年太监,派头很大,脑袋后头坠着翡翠翎管儿,孔雀翎眼儿,在宫里应该属于品阶最高的太监了,侧头跟先前宣唱的那名太监说了些什么。
    然后那名太监点了点头,往台阶前走了两步,向下扫视了一眼,提高嗓门儿问:“哪儿位是镶黄旗,马佳氏湛湛?”
    下头有些骚乱,各位侍选秀女都开始互相看着,湛湛有些懵,怎么特别点出她的名头来了,正癔症着,那名太监不耐地皱起了眉头,又一遍问道:“哪儿位是镶黄旗马佳氏湛湛,劳驾赶紧露个面儿,甭耽搁了宫里选秀的时辰!”
    见掩不过去,湛湛心里擂着鼓,向前走了几步说,颤颤巍巍地说:“回谙达,本人就是。”
    那位中年太监循声望过来,看见她脸上顿时笑出一脸褶儿,居然下阶亲自来迎她,比了比手请她上阶,又掏出袖子里的秀女名册上头的画像对准她打量了几眼,态度变得更加恭敬,“原来您就是马佳姑娘,您里头请。”
    湛湛穿越层层注视,稀里糊涂地跟着他往里走,她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兴许是宫里的氛围太过端庄肃穆了,不由自主地就被人操纵了心智,任由人带着她走。
    宫里的太监见天儿地跪,都养出一副外八腿儿,偏偏都还喜欢拿派头,迈起方步跟只蛤/蟆似的。
    湛湛在后头跟着,穿过钦安殿,楼内顶部为金莲水草天花,金光闪闪的,端庄富贵。
    出了门人在前头领路,很亲热地跟她聊着天,“奴才是慈宁宫总管太监梁仙儿,今后跟姑娘就是熟人了。”
    湛湛瞧着他发辫子一甩一甩的,心思有些恍惚,“慈宁宫不是是太后娘娘的寝宫吗?敢问您单个儿找我是为什么事儿呐?”
    梁仙儿笑呵呵的:“待会儿姑娘就知道了,您跟三爷是熟人吗?”
    湛湛愣了下说:“不能算说是熟人,只能说是认识。您问这个干嘛呀?”
    梁仙儿还是那句话:“待会儿姑娘就知道了。”说着又絮絮叨叨地跟她介绍起了选秀的规矩,她根本就插不话:“挑选八旗秀女时,每日选两旗,以人数多寡匀配,不序旗分也挑选之前一日,该旗参领、领催等先排车,如挑正黄、镶黄两旗,则正黄之......”
    宫里的风景很别致,青松翠柏,假山活水,讲究的是规整对称,地界儿很大很开阔,梁仙儿抬高调子说话,也渡不出多远,“......当年咱们外岁爷选咱们皇后主子,也有趣儿地紧呐,本来说好了是选皇贵妃娘娘为后,结果临时改了主意,撂了皇后娘娘的荷包......”
    这个湛湛之前也有所耳闻,宫里甄选皇后,先由户部拟定再选秀女中其中最为合适的几个人选,最后由皇帝决定最终结果,择选那日,几人各持托盘,皇帝手里拿着几人亲手绣制的荷包,届时把荷包还给谁,意思也就是任命谁为皇后了,因此皇帝一念之差,各人的际遇也就天差万别。
    又跨过一道宫门,梁仙儿逐渐收起话头,带着她往左拐走近一座亭苑,在正殿门口立定,肃下声说:“这儿是万春亭,咱们到地方了,待会儿进殿里头,您就跟着奴才的眼色行事,甭乱说话,明白吗?”不等她回答,就躬下身对着门内请示:“奴才梁仙儿,马佳氏湛湛请见!”
    第26章 羊落虎口
    隔着厚重的门帘,殿里宣进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门内一宫女打了帘子,请两人入内。
    殿里跟普通家宅里的格局类似,不过宫门包角,雀替床张处处都是皇家奢派精致的讲究,窗外的天光透进来,溢满脚下拼贴如镜的金釉墁地砖,泛出粼粼波澜涟漪。
    湛湛趟过一池春水,穿过帘幔跟进侧室,隐约瞧见三两人影都抬头向这边看过来,四周很安静,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几乎就响在耳旁,一瞬间脑子里乱七八糟闪过许多念头,觉着眼下的情形说不出的蹊跷。
    梁仙儿立定,躬身偏过头向上抬了抬眉毛,跟她提了个醒儿,随即甩了甩袖子打了个千儿,“奴才梁仙儿给太皇太后,太后娘娘,三爷请安了,三位主子吉祥!”
    像一记闷雷打在眉心,湛湛惊愕不已,一口气儿滞在胸口有些喘不上来,来不及过多考虑,忙扎下身去,因为是选秀,按制穿的是花盆底,不能两个膝盖一弯就跪下,得先蹲下身请安,然后一手扶着地才能完全跪下。
    上首两位老主子就合着眼打量,见她不慌不忙的,一套规矩行下来没丝毫洒漏,起承转合间透出舒缓伶俐的劲头,真有那么一股子行云流水的味道,倒是难得一见的规矩。
    “奴才马佳氏给太皇太后,太后娘娘,三爷请安了,三位主子吉祥。”湛湛额头枕着盘金线银毯请安,心头像端了只青花瓷碗,摇摇欲坠。
    太皇太后颔首,叫起儿道:“走近来,让哀家瞧瞧。”
    下头那人依言起身,举眉往前迈了两步,太皇太后举着一对儿玻璃眼镜细瞧了两眼,逐渐瞧出一些味道出来,旗下的姑娘都大方,眼前这位也是,眉眼细腻,身条儿纤巧,尽够美了,倒也不失庄重,穿着一件月白缎子绣牡丹,银狐出锋的皮袍,袖口开得略大,无意中透露出其主子心性儿中的些许不拘泥。
    太皇太后瞧完了没说话,搁下眼镜喝茶,瞧样子似乎是对人很满意,太后心里有了数儿,把人又往跟前叫了叫,很和蔼地问:“知道今儿为什么找你过来吗?”
    湛湛这才敢抬起眼皮看一眼,太皇太后跟太后隔着炕桌,坐在上首的罗汉床里,诚亲王坐在下首的玫瑰卷椅里,不过没来及看清人的表情。
    她心里也正糊涂,摇了摇头照实说:“奴才有幸入宫选秀,可从未敢奢望过有这么大的福气能受您跟太皇太后娘娘的召见,若是奴才有失礼的地方,还请各位主子海涵。”
    这话说得不亢不卑,很有几分胆量,太后脾性很温和,笑了笑道:“你放心,今儿找你过来可不是要故意找你茬儿的。”说着故意看了旁边那人一眼:“十五那晚上的事儿,我们家三爷原本是出于好心,没想到半道儿上出了岔子,让你摔在了自个儿家门口,得亏没摔出个好歹,不然他的罪过可就大了。”
    湛湛脸色发白,她不确定太后是不是在说反话,人就这么个金贵的儿子,宫外的行踪应该专门安插的有耳目汇报,她跟诚亲王私下里的来往,要是纵着太后多想,保不齐会是个什么情景儿。
    “奴才惶恐!”她忙福下身道:“那晚上完全是奴才自个儿不长心,白白辜负了王爷的一番善意。”
    “瞧把你吓得,”太后笑着把她拉进打量,“这么个齐全人儿,摔着了,家里人可心疼坏了罢。”
    太后态度越亲热,她就越怵,紧张得手心里直冒汗,她到现在还没整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单独召见,这就是自己家跟宫里的区别,在家里行动坐卧都自在,在宫里酝酿好了才敢说话,生怕得罪到人,有些话想问也不敢主动开口去问。
    “托太后娘娘的福,”她微微仰脸儿道:“奴才身子结实,骨子摔不离缝儿的,吃了两副药立马就见好了,没什么大碍的。”
    太后是以打量儿媳的眼光来相看湛湛的,她也算是宫里的老陈人儿了,旗下的姑娘见过不少,不过大多都是千篇一律的老八板儿样式,说话做事都照着现成的一套规矩来,性子里多少都有些沉闷,眼前这人不大一样,眼梢生得紧俏,微微扬着,总一副含情的笑模样,话也说得有趣儿。
    太后笑着夸赞,“好孩子,知道让家里人省心。”说着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髻,“今儿宫里挺大的阵仗,打扮得太过素净,可不符合规矩。”
    湛湛一惊,忙蹲下身赔罪,被太后托了把拦住了,去净手指上的护甲,摘了自己旗头上的一根喜鹊登梅压鬓簪轻轻插在了她的髻心里,点头笑着打量,“瞧瞧,这样就气派多了。”
    太后跟想象中的不大一样,没有她固有认知中,皇室女人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像,反而像是普通家门里的太太,很亲切,十分容易就能让人接近,湛湛呆呆的,抬手摸了把发簪,恭肃下身谢恩。
    这回是太皇太后把她叫起,接过梁仙儿递过来的秀女名册,开口问她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家中都有什么人,把她的老底儿给盘问了个干净。
    太皇太后挑孙媳妇儿的条件很苛责,在她看来湛湛本人难得的出挑,只是身家背景有些复杂,没了父亲不说,家中长伯马佳志宏手握兵权,跟朝廷的关系若即若离,总归像是个熄了火的哑炮,保不齐哪天就炸响了,这样的身份随意安排个名头入充后宫没什么要紧,做正头王孙福晋,还差着火候。
    太后不过多涉问朝政,对宫外头的局势可能不如她那么敏感,心思又简单,眼睛里只看得见鸟语花香,顺着儿子的心意来,一时半会儿想不了那么长远。
    当然这些话不能明着说,太皇太后慢慢合上名册看向太后,“咱们家允颀是属虎的,大人五岁,“羊落虎口”,未免克冲。”
    太后听出话里反对的意思,变得有些担心,太皇太后性子强势,她说不成的事,八成是要黄,湛湛是允颀亲口跟她提起过的,爷们儿看姑娘也是极其挑眼儿,先前对谁也从未有过这副热心肠,难得碰上一个合衬心意,错过了,再遇到这种万里挑一的机缘不知道还得等到什么时候。
    “老祖宗,”太后开口求情道:“眼下说亲也不能尽看属相,生辰八字才是根基,您要是不放心,回头让钦天监合合两孩子的姻缘再议不迟。”
    太皇太后犹豫了,她也想做个开明的长辈,可皇室的婚姻不是单凭情爱就能够支撑的,亲王福晋的家世必须足够稳妥才能确保整个宗室的安稳繁盛。
    看向下头那张脸,茫然无措,显然不明白自个儿将会面临什么,太皇太后视线滞留了一阵,见她额头皎洁,年华静好的样子,倒生出几分不忍,转念又一想,觉出不对来,慢慢抓紧手头的水烟袋,拿起来抽了两口方问:“皇帝是怎么瞧这事儿的?”
    听太皇太后似乎有松口儿的迹象,太后很高兴,笑道:“说起来允颀这桩亲还是皇帝保的媒,刚好俩孩子先前就打过交道,今儿特意请老祖宗做个见证。”
    一听这事儿跟皇帝有牵扯,太皇太后含着烟杆子默了半晌,深深吐纳了几口,终点头说:“那就先等钦天监的信儿罢。”说着往旁边瞥了眼问:“有没有问过人家的意思?强取豪夺可不是咱们家的做派。”
    顺着太皇太后的目光看过去,诚亲王正垂着眼喝茶,略微摊开身架子靠在椅背上,听见这话,放下茶盅抬眼向她看了过来。
    湛湛莫名心悸,看着他起身朝她缓慢地踱,她先前从未见过他这样家常的打扮,穿着一身暗纹灰鼠皮袍,外头配着浅灰贡缎的巴图鲁背心,平肩一排鎏金的套扣光泽流转,将他的面骨打磨柔和,灼灼其华。
    他走到她跟前,低头望着,她反应过来,忙蹲下身见礼,视线抬及刚好够着他腰间明黄的丝绦,上头悬垂着彩绣表袋,些许汉玉配件,他解下一只打籽绣的荷包,在手里掂了掂递给她,是她一年前送给他的那只。
    湛湛忍不住抬起头拿眼睛询问,突然发现他戴着珊瑚结子的便帽,额前镶着块一汪水似的玻璃翠,风流得不可理喻,“拿着,”他抬了抬手说,“物归原主。”
    她迟疑了,手伸了下又缩了回去,不知道到底接还是不接,这一晌的情形都太过匪夷所思,万般超出了她的认解,扭脸看过四周,众人都语声寂然地注视,太后含笑冲她点了点头。
    湛湛回过眼,有种形式所逼的窘迫之感,硬着头皮小心把荷包从他手上提了下来,又叠手蹲了个身。
    他叫声起,略微顿了下,垂眸看着她说:“这是你自个儿的意思,往后可甭后悔。”
    湛湛猛地抬起头,脑子里电光火石划过一道闪,瞬间醒悟过来,再看他时,眼前已经有些恍惚,他凝视她,眼眸里逐渐升腾起烟波浩渺,然而她始终难以望穿。
    第27章 金科玉律
    太皇太后寐着眼没有说话,她到这会才注意到一旁桌案上的黄绫大金卷,宫里选秀就是这么个规矩,撂下荷包就没有反悔的余地,旨稿是一早就预备好的,只要填上名字和封号,就可以“明发”,说得好听是请她过来主持,其实不过是兼顾个礼数儿,陪着这娘俩唱了出双簧。
    大概知道她心里不痛快,太后垂脸坐着,一副认错的姿态等她的示下,挪眼看下头俩人,一个俯眉,一个仰脸,凤舞龙蟠的,真有些相配的意思,“真是上了年纪,老妈妈论儿谁都不肯认了,”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感慨,随即又正了正脸色道:“马佳氏,贤淑稳重,人品高贵,选为诚亲王福晋,你们拟旨昭告罢。”
    梁仙儿只等这一吩咐,掐嗓子应声嗻,太皇太后又问:“预备把大婚的日子定在哪个月?也好教钦天监挑吉期。”
    太后欠了欠身,笑道:“总得春天,早了局促,晚了怕是绛荻要回云南,况且四月间是老祖宗万寿,赶在四月十八以前办喜事儿,到时候就能多个人儿给您磕头了。还请老祖宗给个指示。”
    这话正说到心坎儿上,太皇太后体会到其中的用意,想了想弯下眉眼道:“那不如就定在二月,刚开春天气正暖和,万事好开头,大婚典礼,让皇帝挑俩个得力的人主办,准保不出纰漏。”
    梁仙儿得令,请起桌案上的旨稿交给殿外的笔帖式,在万春亭的廊子里把名字填好又呈送进来,两位老主子略略看了一眼,吩咐照发。
    喜讯传开,殿里瞬间热闹起来,一众的宫女太监打千儿的打千儿,蹲腿儿的蹲腿儿,接茬儿跟两位老主子道喜,湛湛嗓子眼儿发紧,耳眼儿里像是住了一窝蛐蛐儿乍着翅乱叫唤,她还没明白过来,就成了别人的福晋,老天爷跟她开什么玩笑呐!
    她看着眼前这人,勉强匀上口气儿,打算开口问清楚,他却未曾给过她机会,瞥眼收起一池目光,转身撒开下摆的江崖海水覆过她鞋帮的花边莲草,长长拉下身打个千儿,“孙儿谢老祖宗的恩。”
    就像他的口气,不咸不淡的,前后不过几盏茶的功夫,再出宫时就换了副头脸,湛湛忘了那天是怎么回的家,马车绕过大半个皇城走近自家胡同口才感觉出鼻酸,入了家门趴在额娘的膝头哭了个天昏地暗。
    “……这不是欺负人么,吊皮影儿似的……”她伤心地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吊皮影儿似的强迫人点头,以为谁都稀罕嫁给他们家不成……”
    “别胡说!”廖氏嘴上直叫祖宗,“这话也是你能说的,还要不要命了?!”
    湛湛抽噎着嗫嚅:“……横竖……横竖我不嫁他,我这辈子守寡也不嫁他……”
    马佳志辉听得聒噪,没忍住拍桌子火起来,瞪着眼训斥她:“行了!且消停着罢!你以为你多大根轴儿,旁人都得围着你转不成!人诚亲王能瞧得上你,是你八辈子修不来的福气,还告诉你说,这门亲,你不乐意也没辙,可不是我吓唬你,要是你刚这话传出去,咱们一家子铁准跟着你齐根儿掉脑袋,瞧你抱了多大的委屈?!只知道咧着牙哭,今儿你就学着点儿,这世上可不是谁都跟家里人似的捧着你敬着你,顺着你的毛捋,真把自个儿当香饽饽儿了?!有能耐哭,在宫里那会怎么没胆子在主子们跟前劣蹶儿?!你倔给谁看呐!你再哭两声试试?!”
    乾坤已定,再哭也没用,湛湛心灰意冷,渐缓过来,死死咬着嘴唇,直咬出一排血痕出来,默默掉着泪,廖氏心疼却也无可奈何,红着眼睛安慰,“你二伯说的对,宫里的规矩就是金科玉律,你接了王爷的荷包,就得服人,冤枉火儿咱们搁心里头闹,人前可得顾及着自己家门的脸面,都怪额娘,没能抓早儿把你跟郝晔的婚事给定下,湛儿啊,想开罢,心里有什么难过的,你尽管冲额娘撒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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