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汁桃和她要好,便也不见外,起身招呼的意思都没有,手里依旧来回缠着毛线,直呼:“翠芝大姐,沙发上挑个空地儿你随意坐,瞧我和我妈收拾毛线把家里乱的。我妈打毛衣手艺比我好,趁着她在的时候,翻一翻星回去年短了的毛衣,把袖子接长些。”
    吾翠芝也不客气,屁股往沙发上一挪,挑了个能吹着风扇的角度坐下。
    问候两句:“婶子,听汁桃说您的身体没大碍,我说也是,咱们庄稼人的身体瓷实,哪那么容易说倒就倒呢?”
    几天下来,吾翠芝爱和段汁桃唠,老太太也不脸生了,便和她拉起家常:“没事儿,等入秋了,天凉快了,上医院做个小手术,我就能好。汁桃说,院里种的黄瓜是你去年留的种儿,我还没见过结的这么好的黄瓜秧子呢!”
    吾翠芝说:“是我们家老张替我厚着脸,去跟农学院的袁教授拿的,听说他们实验室今年筛选培育的黄瓜种更好!”
    闲唠几句,吾翠芝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便哀叹起气儿。
    段汁桃知道她是对晌午华秋吟那事,打探的有眉目了,问道:“华老师在医院里还好吧?”
    吾翠芝撇了嘴,摇摇头,惋惜的说:“听说送到医院的时候,临门一脚,大出血了,后头抢救,子宫都摘了。”
    段汁桃听得脸色煞白,连子宫都没了,这女人还成女人么?
    何况华秋吟和曲一郎这样的年纪,又是半路夫妻,往后的日子,该多难啊……
    “小华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学校派了三四个领导过去慰问,孩子没了,听说曲老师倒还好,伤心归伤心,毕竟是男人,总不好人前过于失态。只是华老师,麻醉一清醒,知道孩子没了,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肝肠都断了几回……就这样,旁人哪还敢告诉她,子宫也摘了,啊?”
    段汁桃手里缠毛线的动作慢了下来,心也跟着一起揪着,说:“是不好和她说,小月子也要养好,本来就上了年纪才要的头胎,再知道这事,双重打击,这人还有活头么?”
    老太太也搭嘴说:“孩子没了还能再怀,只是这撒种的地都没了,你让牛耕个什么劲儿?”
    吾翠芝应道:“可不是这个理么?”
    想起自己之前还说过华秋吟婆婆的坏话,眼下也愧疚同情起来,“曲老师他妈,一把年纪也可怜。千里迢迢的从四川赶来,一个老太太,普通话都说不利索,愣是一个人倒火车,倒到了北京。眼下儿媳妇掉了胎,往后也再没指望了,这时候谁还顾得上她,一个人也不知道哪来的本事,人生地不熟,居然也摸到了医院,浑浑噩噩的抱着曲老师痛哭大哭。”
    哽了一声,“那老太太心肠也怪好的,倒不计较小华之前的那些事儿,只一个劲的扇自己嘴巴子,说全赖她自己贪心,要不是她贪心在食堂多打肉,小华也不会被臊得自己亲自去打饭,更犯不上被姓冯的冲撞。”
    段汁桃心想,难怪曲老师生性老实,原来有其母必有其子,曲老师的妈妈本性也善良,出了这档子事,罪过都往自己身上揽。
    因着这份善良,大家都不得不高这位老妇人高看两眼。
    “听说教育局的领导下午的时候出面了,意思是和京大协商,这件事别闹大了,还是私了,两家都是体面单位,这事传出去对谁都不光彩。咱们校领导还算撑事儿,毕竟数学系出去的,和曲老师又是同门师兄弟,私下里问过曲老师的意思,尊重曲老师的意见,如果不想私了,就按法律程序走,想私了,就趁热打铁讨个章程。”
    “曲老师的意思是……?”
    “曲老师那人你们还不知道!前妻在的时候,没有不听老婆的,这会儿自然也是问小华的意思。小华知道了,就差从病床上蹦起三尺高,这回说什么也不让冯晓才这老鳖横着走。大家这才知道,小华原来也是可怜人,当初这冯晓才忒不是东西,奸污了小华,害的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和他纠缠了这么久。这人就是个畜生不如的败类,虎毒还不食子呢!他倒好,听说自己的亲闺女都不养,出了这种事,教育局的人替他通知他闺女来保人,被前妻抢过电话,兜头淋了个满粪。前妻质问道,之前上他们单位跟冯晓才要闺女赡养费的时候,教育局的领导没见出来蹦跶过,这回冯晓才掉粪坑里了,局领导就想起来她们娘俩,给她们惹一身骚。那前妻也是个有身份的,得罪不起的主,喉咙响,手腕硬,这时候上人家跟前去碰瓷,教育局那群二愣子,不是白白去讨没脸么?”
    “所以华老师……不打算私了?”段汁桃问。
    吾翠芝重重点头:“小华这回铁了心要把那个老东西送进去。这么多年被他压着,心里早不痛快了,当初的那些事儿也全都交代了出来,名声也不要了,这回可不是要豁出去和冯晓才你死我亡么?听说学校也给了方案,这回小华要是能忍下来,人事处就给小华提干,转到行政口,不在一线教书了,待遇能比现在高个一两级,小华愣是眼睛都没眨,直接拒绝了。”
    段汁桃怔怔说:“知道华老师心气高,不想竟是个这么决绝的人……”
    吾翠芝道:“小华这人,我算是看走眼了,我觉得她可太给咱们女人挣脸了!你说,一个女人受了这么大的屈辱,一辈子都被搭了进去,转头就被名利搪塞过去,咱们女人可真就沦为职场官场的玩物,随便叫人抖落点东西就打发了。”
    段家老太太一路听得云里雾里,这时候大概也明白过来她们说的是怎么一回事,很一针见血的道:“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人活着,不争一口气,和死物也没什么两样了!”
    吾翠芝觉得这段家老太太见识还真是不俗,从她字里行间搭的话来看,一点也不像个目不识丁的乡下老太。
    再看自己和段汁桃能处的这么好,不是没有原因的,除了投缘之外,多半也是心性的缘故。段家老太太话糙理不糙,什么藤结什么瓜,教出的闺女自然也不会差。
    一边聊着,段汁桃手里的毛线活就也慢了许多,聊了这么一大通,才缠好一团毛线,摆直腰,伸手挺了挺胸脯,叫唤道:“星回,给我们送点茶水。”
    吾翠芝说:“你支使孩子干什么,我进院子的时候瞧见你家星回,在书房里敞着窗,读书正酣。这天气,憋闷的,就是牲口都不愿意在屋里多呆,你瞧这孩子多爱读书啊!”
    目光不禁流醉出羡慕,“我家儿子当初有星回这一半功夫,这会找工作也用不着愁了。据说现在外头工作不好找,到处都是下岗潮,好单位招聘门槛自然拔高了。害,我这天天为儿子的学历挨不上门槛头疼!老张更是没谱,说他同学在上海开了个什么电脑公司,也不卖电脑,写什么代码,我说北京这地儿多好啊,非得把儿子赶去上海。那公司听着就离谱到没边儿,你说电脑公司不卖电脑,不给人修电脑,写什么代码,一听就是骗子啊?老张不听我的,左右这儿子天天混在游戏厅里打游戏,我想着靠不靠谱的再说吧,出去工作,怎么也比整天窝在游戏厅要强一些。”
    单星回进门送茶水,脸上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包,在棱角分明的脸上拔地而起,一个个小山包肿的老高,听到隔壁的张强要去上海了,神色流露出可惜。
    强哥多好啊!领着他去游戏厅,从来不用他花一分钱,制霸整个游戏厅无敌手。
    每回他搭着沈岁进做幌子,沈岁进在边上插着耳机听磁带,他和强哥就在里头疯玩。
    后来打游戏的队伍渐渐壮大,逐渐加入陆威、何涛、蔡敢唯……以后没了强哥,他们这个小队伍还支棱得起来吗?
    强哥也太不仗义了,都要去上海了,怎么也不通知他们这些拜了山头的小弟一声,好给大哥送送行啊……
    单星回拎了茶水壶,放到茶几上,问:“吾阿姨,强哥什么时候去上海?”
    吾翠芝说:“下个月,车票还没订呢,得看人家什么时候能把公司宿舍安排好。”
    想起来儿子中午回家吃饭还问起单星回,说道:“你张强哥最近爱去学校图书馆里混着,专门挑些修电脑的书看,回头你上那去找他。”
    单星回指正道:“吾阿姨,那不是修电脑的,是教人编写代码的书。”
    吾翠芝说:“问过你张伯伯了,写代码也是给人捯饬电脑。”
    单星回:“……”
    这么说,好像确实也没错。
    *****
    八月一号,初六,酷暑难当的京大,难得下起了雨,这一天,一共发生了两件令人心碎的事。
    第一件,是京大年轻的保安小刘,在清晨进行校园巡逻的时候,披着雨衣,手里拎着一罐泡好的茶水,在静湖边上的一块大石头上,发现了一双裹脚女人的小鞋。
    黑色的素面鞋子,在雨水里浸泡了一整夜,鞋底吸饱了汁液,拎起来的时候,沉甸甸的。
    小刘起先以为是哪个小孩的鞋,端详了一会,觉得不对劲。
    小孩的鞋,多是圆头,虎头虎脑的模样。
    而手里这双,鞋头却是像一撇菱角,勾起一个尖尖上扬的角。
    童年记忆里,乡下裹脚女人的三寸金莲鞋,很快和手里这双黑鞋对上。
    小刘望着潮答答被雨水灌注着的静湖,心紧了一下。
    天色尚早,又是阴雨天,没有一丝阳光穿透云彩投射下来,整个水面被雾气笼罩得像一个氤氲的大蒸笼。
    一只落了汤的乌鸦,从树干上扑腾起翅膀,在空中拍打起好大的水花。
    呱啊、呱啊——
    小刘仰头,咒骂一声:“小畜生,就连你也吓我。”
    小刘上报队长,很快,学校保安救援处的打捞队伍,就浩浩荡荡的来了。
    浩大的动静,惊动了大半个校园,没多久,整个静湖周围站满了撑伞的人。
    人是在雨势渐小,天色破晓的时候被捞上来的。
    其实看见那双湿透的小脚鞋,众人的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警车开进校园的时候,民警走访取证,有人对民警说:“同志,这工作你得做得保密一些,他们家不光这个女的出了事,医院里还半死躺着一个。你要是通知,就只通知他们家男人,别叫躺着的那个知道,人呐,脆弱的时候,根本受不住这么多噩耗!”
    阴雨天太适合睡觉了,七点多,不像往常太阳都烧透了整个院子,今天到这个点,天都还是垂暗的。
    校领导大觉正酣,被人“砰砰砰”的疯狂拍打着院门,于是连滚带爬的从床上挣扎了起来,还没来得及骂娘,就听说学校里出了人命。
    校领导突然心脏犯疼,直喊屋里的爱人,给自己拿速效救心丸。
    他妈的暑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底有完没完!
    在心里问候了这个暑假它姥姥一万遍,主任依旧像一匹任劳任怨的公牛,蹬上自行车,披风带雨,雄赳赳气昂昂的赶到了事发地点——静湖。
    汪主任胆子小,饶是捞上来的人已经被运走,望着草丛上,被压出的人形,还是感到欲哭无泪。
    汪主任驱离人群说:“每年夏天,都有失足落水的事发生。今天发生这件事,学校也很心痛。哀痛之余,诸位也要加以警戒,看好自家的孩子和家属,下雨天,湖边打滑,少往这边上走。”
    大家心知肚明,汪主任在睁眼说瞎话,那鞋都是端端正正在岸边摆好的,人怎么能算是“失足”掉下去的呢?
    已经有人在嘀咕:“那人是曲老师的妈妈吧?大约是听说华老师的孩子没了,也不想活了。”
    有知情更深的人在交耳:“掉了一个孩子,还不至于寻死,只是往后华老师再也不能生育了,老人这才想不开。”
    “啊?华老师怎么就不能生了?”
    “听说摘除了子宫……”
    第30章
    这是自华秋吟出事以来,曲一郎第一次回家睡觉。
    医生说:“病人的身体稳定了,情绪安抚好,明后天就能出院。”
    其实医生想说,今天出院也行,只不过看在曲一郎已经三天三夜没睡觉的份上,怕他身体也跟着出毛病,来给医院添堵,才改口说:“病人家属今晚回去休息,把家里整理好,对病人的情绪恢复很重要。”
    于是曲一郎三步一回头的告别了华秋吟,从医院回到了家中。
    晚上八点,是医院探病结束的时间,为了多陪华秋吟一会,曲一郎特地陪到八点整,绝不提前一秒。
    他说:“秋吟,明早你想吃什么?病房的早饭你不爱吃,我在家里给你做。”
    华秋吟望着他,依依不舍道:“卧两个红糖水荷包蛋吧?妈做的我爱吃。”
    她想下床送送他,尽管腹部的刀口还在隐隐作痛。
    曲一郎制止了她,“你好好躺着,起来做什么?”
    他不过才回家一晚,提前收拾好屋子,可还是放心不下她,给她叫了医院里最好的护工。
    其实华秋吟的本意是叫婆婆来陪她,左右明天也能出院了,她没了孩子,觉得多少有些对不起婆婆这趟千里迢迢,刚好可以支开曲一郎,和婆婆说几句体己话。
    她要给婆婆保证,等养好了身体,将来一定给他们曲家添一个大胖小子,或者大胖闺女。
    曲一郎怕他妈在华秋吟跟前说漏嘴,借口道:“你不是要吃妈做的糖水蛋吗?我做的不好,再说她笨手笨脚的,在医院里怎么打水都不知道,伺候不好你。”
    华秋吟替婆婆辩解道:“妈才一点不笨!你看她给咱们孩子打的小毛衣多好啊?”
    曲一郎强忍着心痛,倒逼回眼眶里的酸涩,强撑着笑意,说:“八点了,护士要清点病房赶人了,你躺下早点睡吧,明天一早我就来陪你,别太想我了,要是实在想我想的睡不着,就背一遍我给你列的爱心抛物线公式,还记得吗?”
    华秋吟微微羞赧的点点头,被理科生的浪漫所折服。
    这是属于两个中年人迟到的浪漫。
    他回到家中,见老太太一个人惶惶的呆坐在客厅里,失魂落魄的,面庞上的泪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两母子对望一眼,除了哀叹,并不想多说什么。
    沉默了一会,曲一郎率先开口:“妈,明天秋吟出院,我想好了,等她身体好全了,我再和她说摘了子宫这事儿。字是我签的,她要怨,也该怨我。”
    老太太听他这么说,又惶惶然啼哭起来,抬袖子抹眼泪,道:“都怪妈不好,你说,我要是不干这上不了台面的事,秋吟这胎是不是掉不了?”
    曲一郎堵了回去:“妈,不是说咱不提这了吗?我这人,命里就不该有这样的奢望!”
    老太太不依不饶,捶胸大哭:“怎么就不该呢?你是缺胳膊还是少腿?别人有的,你怎么就不能有?要不是你大哥小时候为了救你落水,他要是现在好好的,我的眼睛也巴望不到你身上!”
    母亲旧事重提,让曲一郎本就残破不堪的心,更加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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