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汁桃强笑着说:“住啊……我这平房卧室不多,嫂子,你和我哥是打地铺吗?”
    何秀琴被段汁桃落了个下马威。
    确实,她忘了段汁桃回来的日子,昨晚还占着段汁桃的主卧呢。
    下午回到家的时候,没见着老头和老太在屋里,不知道他们俩上哪儿去了。可能是掐算着女儿女婿今天回来,领着段扬去菜市场买菜去了吧。
    何秀琴领着段汁桃和单琮容进屋。
    段汁桃和单琮容拎着四只胖手提箱,段汁桃给他使眼色,隐隐觉得这画风不太对劲。
    怎么大嫂反客为主,熟门熟路地给他们夫妻俩带路啊?
    这不是她的家吗?
    段志强已经把倒在地上的自行车,推进了院里,立好了脚靠。
    单琮容叫了句:“大哥。”
    段志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答应,扭头就去了客厅,瘫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
    何秀琴被他气到心梗。这人,好歹也装装样子啊!不是早就商量好了,演一演的吗?!
    不争气的东西,什么东西筹谋得再好,到了段志强这里,就成了扶不起的阿斗。
    这蠢出生天的蠢货,他是想现在,就把馅儿露给妹子妹婿看?
    猪脑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何秀娟气恼地去把电视的插头都拔了,恨恨瞪了窝在沙发上的段志强一眼,示意他别再捣乱。
    何秀琴有些心虚,跟着段汁桃进了卧室,刚要张口说房间睡不下,她和段志强昨晚在他们的主卧睡了一宿,可没想到,原来这屋子早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连床单都换了新的。
    她和段志强挂在衣柜上的衣服,她放在梳妆台上一些搽脸的香,眼下全部不翼而飞了。
    肯定是婆婆打扫的屋子,她嘴里一直念叨着闺女二十号回来。
    何秀琴心里有些吃味儿。自从婆婆五六年前,那次上北京瞧肠子的毛病开始,她在女儿女婿家,享了一阵的老人福,回到兴州,婆婆是怎么看他们夫妻和老二家都不顺眼了。
    她和弟媳妇私下里吐槽过:外头的人,都说咱妈好,嘁,她好哪儿了!去了一趟北京,就跟自己有了北京户口似的,不拿正眼瞧人。咱们哪儿得罪了她呀!
    叉着腰,说这番话的时候,理直气壮的,一点儿不觉得自己之前,不出钱给老人瞧病,是什么忤逆不孝的事儿。
    没来北京之前,婆婆多勤快呀!带孩子,烧饭,洗他们夫妻俩的衣服,洗孩子的尿布。就是孩子拉了屎,何秀琴都没亲手擦过屁股,婆婆怕她见不得脏,抢着要给孩子擦屎洗屁股。
    何秀琴在段家的好日子,断送在了那次婆婆上北京瞧病之后。往后在段家,她再也没有享过那种清闲福。
    何秀琴心眼子比网筛还多,在婆家享不了福,就闹着要分家,上北京打工。孩子呢,就丢在老家,左右两个儿子是爷爷奶奶的心头肉,两个老人不会亏待到他们到哪里去,自己还能拍拍屁股,当个甩手掌柜。
    段志强大老爷们儿不争气,凭什么她何秀琴就得支棱起来啊?他们夫妻两个,谁都别嫌谁懒,谁也别觉得谁烂,没有因,哪来的果?
    段汁桃在卧室里卸下了两只大皮箱,关上门,和单琮容在屋里压低声音说话。
    “他爸,你发现了吗,咱们这屋子,被人动过。”
    单琮容虽然是男人,在生活细节上,容易粗心大意,但他也发觉了,从一进这房子开始,自己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别扭劲儿。
    怎么说呢,明明是他们俩的房子,但自打迈进门开始,这屋里的一切,好像都易了主,再也不姓单了。
    就拿段志强停自行车来说。段志强把车推到院子里,那个单琮容之前让钢材市场老板,给段汁桃设计的不锈钢窝棚下面。
    单琮容注意到,地面上有经年累月摩擦的轮胎痕迹。他记得,他走之前,段汁桃还把窝棚下面那块儿地,特地用地刷刷了一遍,敞亮干净极了,一点儿轮胎痕迹都没有。
    后来,段志强一进屋,就自在地倒在了沙发上,姿势不雅,顺手往沙发缝里一摸,就熟练地摸到了电视遥控,打开了待机着的电视。
    单琮容瞄了一眼,就看见电视遥控上的电源键,已经被磨得快没了标记。
    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指向了一个结论,那就是:这屋子,这几年,绝对没有闲着,而且经常有人住。并且在这住的人,已经完全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窝,甚至连房子真正的主人回来,他都没把屋主放在眼里。
    段汁桃坐在床上,惊叫一声:“啊!这席梦思怎么坏了!”
    要死!放了几年,这席梦思都放坏啦?一屁股坐下,整个屁股就窝塌了下去,差点叫--------------丽嘉她吃不准重心,栽倒在床上。
    段汁桃拧头一看,就连床头柜上的木板,都被磨出了两颗脑袋的褪色痕迹……那两颗脑袋的印子,和周围模板的颜色,天然分割出了深浅对比。
    段汁桃什么都明白了,但她屏息着,不说话。
    她都瞧出来了,她不相信单琮容这么鬼精的人,没瞧出来这些。
    段汁桃在心里骂:走之前和家里说好的,这房子新,他们才住了一年,不喜欢亲戚来糟蹋。可大哥大嫂这算怎么回事儿?这就是他们说的“三环的房子租期到了,上这先挤一挤”?
    这挤的日子,可真够久的啊!挤得她家,当初她置办的宝贝家具,都快成了破垃圾!
    他们要是光明正大开口借住,段汁桃曾经也想过,自己到底会不会借他们住。想到最后,段汁桃无力地成人,自己恐怕是会心软,会答应他们的。
    她记得,小时候,大哥也曾“丫头、丫头”的一声声叫着她。她在村子里,被个子高的男孩欺负,大哥也会替自己,去收拾那些混账的调皮蛋。他会用小石子儿,去砸那些野孩子的,砸得他们的脑袋,都被磕出了一个窟窿。
    大哥回家被爹吊起来打,爹解下牛皮腰带,狠狠在大哥的屁股上,一抽又一抽。她哭着让爹别打大哥,大哥却犟着嘴,让她闪一边儿去,他根本没做错什么,爹打他,一点道理都没有。
    段汁桃这么多年,就是想着大哥当年的这么点儿好,才不至于和大哥断了来往。
    成年后的大哥,看似年龄懂事了,干的事儿,却越来越不懂事。爹天天给他洗脑,妹子不是用来疼的,是用来图个得力的妹婿的;老婆不是用来疼的,是用来生儿育女干家务的。
    在爹日复一日的洗脑之下,大哥终于长成了那个让爹满意的“爷们儿”。
    可这个全新的“爷们儿”大哥,却再也让段汁桃喜欢不起来了。甚至可以说,这么多年观瞻了大哥办下的桩桩件件糊涂事,大哥当初对自己的那么点儿好,都让段汁桃内心,快要再无波澜了。
    段汁桃不喜欢睡别人睡过的床,再想起这新被单下,塌坏的席梦思,心里便觉得有一股挡也挡不住的恶心。
    她对单琮容说:“时间还早,要不咱们先去家具市场,拉一张现成的新床回来吧?”
    段汁桃眼尖,发现了床头木板上,还粘着一根短发。不知道是大哥的,还是大嫂的,反正他俩都是短发。
    单琮容指了指梳妆柜,建议她:“你要不要再买张梳妆台?梳妆台好像也被油渍泡的发黄。”
    段汁桃抬眼望去,果然看见实木的乳白梳妆台面,已经绣上了斑驳的黄渍。段汁桃娴熟于家务活,一眼就瞧出了那是菜汤肉汤打翻在上头,没有及时清理,油腥浸到了木头里,再也擦拭不掉了。
    段汁桃气不顺地说:“还说儿子花钱大呢!咱们这刚回来,就得大败家!”
    单琮容体谅她,劝她别生气,东西旧了就旧了,换新的就是了。正好,这些家具的款式,现在也不流行了,他俩上家具市场转转,买那种段汁桃喜欢的港剧里的简欧风家具。
    虽然现在住的不是大别墅,但手头的钱,还是可以小小满足一下,段女士对家具的审美幻想。
    两人商量着要往家具市场去,段汁桃回到家,屁股都没坐着,就又拎上了包,准备出门。
    拉开房门,大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客厅里的电视摁开了,嘻嘻哈哈地对着电视里的单人相声,笑得咯咯直叫,一点儿没注意到段汁桃土着脸从房间里出来了。
    段汁桃黑着脸,不痛快地说:“大哥,我出门了啊。”
    段志强眼睛都没从电视上挪开过一秒:“啊?哦,好。”
    何秀琴在院子里洗黄瓜和西红柿,打算给他们当解渴的水果,听见他们和段志强打招呼要出门,问道:“怎么不歇歇,才刚到家呢,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段汁桃很直接干脆地说:“家具市场。”
    何秀琴噎了声,脖子都缩了缩。
    成年人之间的心照不宣,有时候还挺能掩饰一场尴尬。
    段汁桃出了门,就把手里的包,甩进了单琮容的怀里,让他拎着,“气死我了!”
    单琮容用手指堵住她的嘴:“嘘……还没走远呢,听得见!”指指自家的院子。
    段汁桃憋到了巷子口,脾气辣得像这毒日头,破口大骂:“当我们俩是死人呐?由着他们这么踩在我们头上!气死我了,单琮容,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家里人,特别不上道啊?”
    单琮容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顺便用她的手拎包,挡在她头上,给她遮太阳。
    “好的坏的,都是你的亲大哥,一个爹妈,一样的血。”单琮容的回答,堪称教科书级别,他可一点儿不傻。
    段汁桃的娘家人,段汁桃自己可以痛痛快快地骂,但他一个外姓的女婿,随意指摘大舅子,始终不像话。即使大舅子再怎么离谱,单琮容还是坚定得选择,做一只隔岸观火的鸵鸟。
    段汁桃骂了,事后就忘了。气消了,可能连当时她自己骂了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而他骂了段志强,这可就要成为,日后段汁桃在夫妻吵架时候,翻出来的旧账素材。
    她会委屈地抹泪说:“你就是看不上我,看不上我爹妈和我哥!”
    女人无理取闹的时候,简直太难缠了,八百年前的旧账,都能给你翻出来,吵出新的花样和高度。
    单琮容这种亏,一点儿都不愿意吃。他呀,嘴巴紧着呢!段汁桃想从他嘴里套出半个字儿,说大舅子一家不好,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段汁桃被他这种和稀泥的态度,刺激的,更觉得大哥大嫂这是在欺负她。
    被人当成软柿子捏,做冤大头的滋味,真是太窝囊、太憋屈了!
    不知道爹和妈去哪了,段汁桃打算一会回去,听听两老是怎么论说这件事的。
    段汁桃心里有谱,爹是不会向着她的,巴不得她把全部的家底,贴给她两个哥,爹才堪堪觉得她这个女儿好。
    她比较想听妈怎么说,妈才是她在乎的人。
    两人走到大马路边,一连拦了好几辆出租车,不是拒载,就是满客。
    段汁桃的脾气更火爆了:“明天我就要去买车,我在香港考了驾照,要去申请转换到北京来。”
    疯狂购物,怕是天下女人,发泄情绪的统一行为。
    单琮容不在火山口点打火机,忙连声应道:“买!明儿就去车行订车!”
    段汁桃被他这副战战兢兢的狗腿样儿逗笑了,叹了口气,说:“还是等儿子回来吧。他成年了,喜欢什么车,咱们买他喜欢的。往后还能带着女朋友去兜风呢,我们两个老的,上哪儿去,可以打车,也可以挤公交。”
    说着,又想起了儿子。快二十天没见了,养男孩儿,就得时刻做好他跟你失联的准备。
    以前儿子小的时候,跟她亲,妈长妈短的吆喝她,替他刷鞋子、替他换被褥。这几年,儿子渐渐成了一个独立的个体,这些事,再也不喊她做了。
    有时候她看见他的球鞋脏了,想帮他刷刷,手刚沾着他鞋子的鞋带,单星回就大叫起来:“妈,你干嘛呢你!放着,我的鞋子用不着你洗。”
    教师公寓的邻居们,说她这是前世修来的福,才能有单星回这样懂事的孩子,一点儿不用她操心。
    可段汁桃心里总有一种,儿子成人后的淡淡失落。
    这几年,自己好像越来越不被儿子需要了。
    单琮容见她身上笼罩着一层难以言状的低落,逗她说:“想你的傻儿子呢?没准儿他现在在公路上,把自己骑成了一只哈巴狗,明天就气喘吁吁地吐着舌头,出现在你面前了。”
    段汁桃瞪他一眼:“你儿子才傻!你儿子才是狗!”
    话一出,她自己都傻了。
    骂人骂出了个大乌龙。
    靠,他儿子,不就是她儿子吗!
    单琮容笑得极其邪恶,哈哈哈,段汁桃又一次上了他的套。认识二十几年了,还那么好骗呢!
    此时此刻,单星回顶着烈日,踩着公路赛车,奔驰在回京的马路上。身上暴汗如雨,速干衣都快湿透了,却忽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单星回:谁啊?谁他妈又在咒老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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