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之瑶从来没想过,原来会有一种家长,是可以顾及到孩子的自尊心,把孩子当做一个独立的个体,而不是家长的私有物,随意在人前作践,以显示自己作为家长在孩子面前有多耀武扬威。
    陆之瑶不羡慕单星回的聪明绝顶,每次考试成绩甩出第二名的她一大截,一骑绝尘,但她羡慕他有一个好妈妈,一个懂得给孩子体面和自尊的妈妈。
    这才是她真正望尘莫及的。
    她的妈妈何薇,是一个傲慢又孤高的女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只顾自己享乐,仿佛生孩子只是她作为女人,来这世间体验一遭生孩子时天崩地裂的阵痛。痛过之后,她就要加倍报复性地享受回来,所以她从来不喜欢和孩子待在一起,毕竟养育孩子的过程,丝毫不比生孩子短多少痛苦。
    陆之瑶所有关于童年的印象,都充斥着妈妈看她时那张厌恶的脸孔。那张生厌的脸,每一秒都在提醒着自己,她是何薇的拖累,没有她,何薇会是一个没有污点的女性主义作家。
    可笑的女性独身主义,陆之瑶看了母亲的那些长篇著作,几乎每本长篇小说的女主角,都是自私精明又冷漠的不婚不育主义者,唯一一个女主角曾经生育过的,生下的还是一个死胎。
    所以她妈到底是多想她死啊?陆之瑶在她的文字里,感受不到一丁点的温度,以及何薇作为一个女性,作为一个母亲,对孩子该有的爱与关怀。
    何薇从来不对外宣称自己有一个女儿,只对外公布过自己的婚姻状态是离异。何薇所有的朋友中,徐慧兰是唯一一个知道陆之瑶存在的人。
    不知道是出版社给她出的主意,怕有孩子的形象,会拖累何薇作为女性单身主义作家的人设,又或者是何薇自己,真就觉得陆之瑶是个多余的累赘。总之这世间,除了何薇最亲的亲人、徐慧兰以及一些工作伙伴,没人知道何薇还有一个女儿。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人都不在了,陆之瑶不想继续追究这些妈妈到底爱不爱自己的事。妈妈再一无是处,她至少给自己留了一笔钱,把她当做没有感情的提款机就好了。
    陆之瑶从某些角度,继承了母亲的冷血与精明。从小到大,母亲没给过她多少爱,她就学习母亲的冷漠,吝啬到母亲死后,自己多一秒的怀念都不想浪费在她身上。
    母亲的追悼会上,亲戚指责她无情不孝,一滴眼泪都没有。
    可她对自己说:这不是很公平吗?妈妈对她没有付出过什么,也就别想从她这得到一滴悲伤缅怀的泪水。
    如果对妈妈的形象,真要有一个期许的话,陆之瑶唯一能想得起来的女性角色,就是段汁桃。
    段汁桃外表刚强,但内心却是一个极其温柔的人。她有一颗强大且包容的心,会顾及孩子的感受,做她的孩子一定会很幸福吧?
    看见段汁桃,陆之瑶想起了已经很久没出现在自己脑海里的何薇。
    段汁桃怔忡了一下,心头突突地跳动,试探着问:“你是何薇的……女儿?”
    段汁桃终于想起来了陈年往事,脸色变了变,好不尴尬。
    本着对事不对人,段汁桃觉得孩子是没有错的,僵硬的表情尽量软化下来,给陆之瑶挤出一个笑:“真巧啊……你和我们小进是同学吗?”
    陆之瑶会出现在沈岁进家,段汁桃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就只有这个了。
    沈岁进下楼来说:“段阿姨,她比我小一届呢,马上要转到我们新闻系,成为我的小师妹了。我徐阿姨和小陆的妈妈是朋友,小陆当初认了徐阿姨做干妈。”
    段汁桃的脸色黄了又绿,绿了又黄,这是哪出啊?徐慧兰看着挺拎得清的一人,怎么和何薇那个阴阳怪气的女人好成那样?还认了陆之瑶当干闺女。
    陆之瑶:“好巧啊段阿姨,没想到在这儿还能再见到您。”
    段汁桃讪讪地说:“你妈妈还好吧?”
    段汁桃心里真实想法是:顺口一问,管你好不好呢!诽谤过她的女人,如果过得风生水起,那她真是要怄死了。
    陆之瑶面色一点波澜都没有:“她死了。”
    啊?!
    段汁桃黄黄绿绿的脸,一下彻底变白了,整个人愣在那里,“怎么会……才多大的年纪啊?”
    骂人的时候,中气足的像一只大号喇叭,指桑骂槐时候那眉飞色舞的得意劲儿,一点都看不出她这么短命啊?
    陆之瑶神色淡淡地说:“心脏方面不好,一下子的事。”
    段汁桃恍惚地点点头,安慰说:“生死这事,真是不好说。小陆,你也别太伤心了,你太伤心,你妈妈在下面牵挂着你,也会得不到安息。”
    陆之瑶:“不会啊,没觉得她会惦记我。”
    段汁桃:“……”
    段汁桃歪着头打量陆之瑶,觉得这孩子身上那股冷漠的狠劲儿,怎么那么似曾相识啊?这一对母女的关系,真是让外人看了,觉得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梅姐也被陆之瑶身上这股冷漠吓到了,还是第一次见一个孩子说起自己的母亲,表情是那样不屑与事不关己。或许说起一个陌生人,都比说起何薇,更能让陆之瑶觉得热络。
    梅姐干干笑着说:“俩姑娘下午还上课吧?赶紧去歇歇,不睡午觉,下午上课没精神。我榨了芒果汁放在冰箱冰镇,你们午睡起来喝正好。”
    段汁桃回过神,也说:“我和星回他爸下午要去车行看车,差点儿聊忘了,我得回家收拾收拾换身衣裳。”
    梅姐说:“单老师想买车了啊?”
    段汁桃得意地说:“他哪儿会开啊!是我在香港考了驾照,转了回来,想着家里是该买辆车了,出门老是打不到车,别提多恼火了。”终于有一样技术,她比单琮容强了。
    单琮容这个大忙人平时哪有功夫去学驾照,段汁桃这个大闲人才有那闲心去考驾照。
    梅姐:“北京是不好打车,司机老是想着拼车,不顺路就各种拒载。特别大夏天的,站路边等车,一等一个拒载,别提这心里有多上火了。”
    段汁桃连连应和:“是啊!之前搬家的时候,我上家具城,一星期起码跑个四五趟,打车打的我都快气厥过去了。后来我就干脆倒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和公交,不稀罕打车!”
    梅姐笑笑,打趣说:“那你快回去吧,别叫单老师等你等太久了。看来单老师这几年在香港,是发财了啊?”
    听说光是搬家的时候,全屋的家具段汁桃都订了二十几万。这年头,装修一个别墅也才这么多钱,还是豪装了。
    徐慧兰去单家参观完回来,还说要把家里的席梦思也全都换了。段汁桃家新买的席梦思,三千多一张,坐上去又软又舒服。她原话怎么说来着?哦,屁股坐在上头,连股沟的缝儿都能被那席梦思给全堵的严丝合缝。
    段汁桃财不外露地腼腆笑笑,和沈岁进告辞:“小进,有空上段阿姨家玩儿啊!”
    余光落在了陆之瑶的脸上,不自觉僵了僵,也客气地说:“小陆,有空你也来玩儿。”
    *****
    到了下午六点左右,陆之瑶按照约定,坐在食堂二楼的水吧前等刘哲。
    不知道他吃没吃,陆之瑶就空着肚子等他。要是他吃过晚饭了,她就等刘哲给他划好了书上的重点,她再去吃;要是他还没吃晚饭,她就请他一起吃。
    陆之瑶在学生会纳新的时候,曾经看过主席团成员的海报立牌。
    那会儿她还在军训,一些社团已经开始招新了。她经常在军训休息间隙,听到几个女同学围坐在一起讨论她们想去学生会的哪个部门,哪个部门的部长长得比较帅。
    陆之瑶在那些女同学的嘴巴里,听到最多的名字就是“刘哲”。
    见到海报上的刘哲,陆之瑶没觉得多帅,这人还没单星回长得好看呢。
    不过刘哲身上有一股浩然正气,让人第一眼就觉得他是那种根正苗红的五讲四美大好青年。加上听说他在央视新闻频道实习,陆之瑶很快联想到一个词去形容刘哲:央视脸。
    第一次见到刘哲,是开学第一周,上个星期三。
    学生会举办了一个欢迎新成员的迎新仪式,基本上学生会里所有的成员都到场了。陆之瑶坐在阶梯教室里,看着讲台上从容发言的刘哲,当时就觉得刘哲将来一定是一个非常健谈的记者。
    他的真人,比海报上稍微生动灵气一点,不会显得那么严肃。
    刘哲愿意亲自来给陆之瑶划学习重点,这让陆之瑶有点受宠若惊。
    在她坐在水吧前发呆出神之际,刘哲从扶梯上迈步出来,一眼就认出了陆之瑶。
    她把所有的专业书,全部整齐地在书桌上依次摆开,很难让人不一眼就注意到她。
    刘哲有点失望,因为陆之瑶并不像想象中是个像沈岁进一样的大美女。按照陆之瑶说的,她是沈岁进后妈的干闺女,刘哲觉得,陆之瑶身上应该也有沈岁进那种淡薄的飘飘仙气。
    就是那种物质得到极致满足后,对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完全失去兴趣的冷欲脸。
    人和人果然还是不一样的,刘哲对上陆之瑶激动的目光,觉得眼前的陆之瑶,和那些会在他面前尖叫的学妹们真是一点没差别,突然就变得索然无味了。
    陆之瑶没有察觉到刘哲身上的刻意疏远,依旧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并且拿着饭卡去水吧买了两瓶冰汽水。
    刘哲礼貌地微笑说:“今天我得回去赶一个深度报道,恐怕来不及把所有的书都给你划一遍重点。我的讲义和笔记你有吗?那上面基本都有要考的重点,我之前全都整理好了。”
    陆之瑶觉得不好意思地说:“那真是麻烦刘师兄了,这么忙还抽空帮我划重点。师兄你喝饮料。”
    把冰汽水递给他,还细心地先用面巾纸,把玻璃瓶上冒汗的冰水珠擦了一遍。
    刘哲不冷不热地接过汽水,催促她赶紧开始,有点没耐心在食堂待太久,“你先打开《新闻采访》,这个是大一上最重点的专业课之一。你注意里面的几要素,老师最会考的就是采访提纲要怎么列。”
    陆之瑶虚心求教,已经握起笔,在笔记本上沙沙记录着刘哲的学习金句。
    刘哲给陆之瑶大致划完了一本书的重点,才七八分钟的样子,已经没什么耐心地开始频频看腕表。
    陆之瑶还在低着头认真做笔记,一点儿都看不见刘哲脸上此时此刻的嫌恶。
    专程来找茬的陆威,已经坐在卖土豆粉儿的档口前,观察他俩好一阵了。
    从刘哲进门开始,那孙子脸上明显的失望就没逃过陆威的鹰眼。
    操他大舅的!刘哲这垃圾,还真像单星回说的那样,不是来教书育人的,这狗东西是出来猎艳的!
    陆之瑶这土妞,刘哲从出了电梯口就打心里没瞧上眼,陆之瑶这傻子居然还跑去给他买饮料。
    陆威觉得自己快看爆炸了,什么狗东西啊?让一个女的掏钱请他喝饮料!一个大老爷们,差那两块钱买饮料吗?像个乞丐似的,屁股往那一坐,理所当然地伸手接过饮料。陆之瑶这土妞是不是脑子有泡啊?居然还卑微到帮刘哲擦饮料瓶。
    咋?汽水的玻璃瓶上是糊了屎啊?!
    这土妞宰王八的时候,不是威风凛凛像个女将军吗?怎么这会儿到了刘哲的面前,像个低眉顺眼的小女婢啊?没看见刘哲那孙子盯着她的眼神,就差写着“无聊透顶”这几个字了吗?
    真是来气。
    陆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看不下去,大约是见不得自己兄弟被这样的垃圾一直牵着鼻子走吧。
    沈岁进和陆之瑶一样,她们女的就是没鉴婊能力,见到这种人模狗样的斯文败类,大脑就开始宕机,失去思考能力似的,一口一个的刘师兄叫着。
    陆威和单星回,一眼就能感知到,这刘哲不是什么善茬。真正单纯心无旁骛的人,是不会把自己伪装得那么道貌岸然的,越完美的人设,背后越是满目疮痍。
    在刘哲又一次转动手上的腕表,手指流露出烦躁地在桌子上不停点扣的时候,陆威“唰”的起身,捧着一颗篮球,像尊高大的神像一样出现在刘哲面前。
    感受到头顶投下来的一片阴影,陆之瑶思绪仍停留在纸页上,无意识地抬头——
    陆威?
    还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就看见陆威在那对着刘哲破口大骂:“你他妈真恶心,叶丝苗怎么交了你这种脚踩两只船的男朋友啊?”
    刘哲一脸迷惑:“???同学你谁啊?”
    陆威理直气壮:“你管我是谁,你抢了叶丝苗,老子和你不共戴天!”
    陆威下午的时候已经打听好了,新闻系大三的叶丝苗,是刘哲的现任女友。据说叶丝苗家庭条件挺好的,父母在北京做衣服批发生意,在西单那块儿有好几个档口。叶丝苗好像是他们那一级的级花,长得应该挺漂亮的。
    刘哲一张脸逐渐转为愠怒,克制地问:“同学,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陆威冷笑一声:“我误会什么了啊?你不是在这儿泡妞吗你!叶丝苗知道你在这儿泡妞吗?”
    陆之瑶一下被点炸了,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大吼道:“有病吧你!刘师兄是帮我来划重点的,你说的什么叶丝苗我不认识,你暗恋她,干什么给刘师兄泼脏水?”
    陆威快被她蠢哭了。
    他装的那么理所当然,就是为了站在道德制高点,去喷刘哲在谈恋爱的时候沾花惹草啊!这女人真是有毒,这他妈的都看不出来,她是怎么考上京大的?
    “刘哲,你孤男寡女的在这儿想干什么呢你?既然被我撞见了,你就得给叶丝苗一个交代!”
    刘哲不知道从那儿冒出来一个揪着他不放的神经病,不过打量了一下对方的身高,估算了一下他的力气,刘哲选择息事宁人。
    搬出那套平心气和地话术,刘哲先缓和气氛:“同学,你是哪个系哪个班的?叶丝苗是我女朋友没错,但我们现在处于分手冷静期,恋爱关系随时可能会终止。如果你喜欢叶丝苗又追不到的话,没必要到我这里撒气,你大可以大胆地继续追求叶同学。”
    话音刚落,食堂门口传来一阵清晰的玻璃瓶碎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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