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消彼长,秦王锋芒毕露,又办了几件漂亮的差事,近来的风评很是不错。
    如今朝中两派已是旗帜鲜明,皇上虽为九五至尊,可有些事情却也并全然不由己,需得考虑均衡各方,故而难免被携卷着向前。
    更何况相争的还是自己的亲儿子,兄弟阋墙,皇上便是再怎么铁石心肠,也总是会难免感伤的。这时候,就想起了萧元景这个撇得干干净净,“与世无争”的儿子来了。
    召他入宫来,大半是为了寻个慰藉罢了。
    萧元景将此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任是皇上怎么说,心中也没什么触动,最多不过是觉着唏嘘。他时不时地附和上两句,正想着要不要趁机再给太子挖个坑,却不妨皇上忽而说了句话,直接愣住了。
    皇上缓缓问道:“阿景,你想不想入朝?”
    第081章
    皇上絮絮叨叨说了许久, 无非都是些追忆往日父子情分的话, 萧元景早就听过许多遍, 压根就没往心上去,只不过是碍于身份, 只能耐着性子规规矩矩地听着。
    而这一句, 来得毫无预兆, 犹如平地起波澜。
    饶是萧元景事事周全,喜怒不形于色,都愣了下。
    好在他素来机敏,顷刻之间, 便反应过来。
    萧元景并没立即作答, 而是保持着愕然的神情, 片刻后方才无奈地笑道:“父皇怎么突然说这个?”
    当年贤妃与皇上决裂,萧元景离宫开府,就已经是无声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自那以后明面上就再也没沾过朝局政务。
    但再往前追溯的话, 他素有早慧之名, 皇上与贤妃感情深厚, 闲暇时候总是会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授。
    旁人只知道萧元景文采风流,少有人知道,他在朝局之事上也颇有见解。
    皇上对此倒是清楚,当初萧元景离宫,又寻了个借口再不去朝会, 反而一本正经地做起生意时,他又是懊悔又是惋惜,还曾拉下脸面亲自劝过萧元景。
    可萧元景却是咬死了,任是怎么说,都不松口。
    他那时将话说得明明白白:“儿臣无心同太子相争,一旦沾染政务,就难免会惹得旁人猜疑,届时就又是麻烦。若再有先前之事发生,父皇夹在其中不也是左右为难?倒不如撇得干净些,能省去不知多少麻烦。”
    这话已经是明着说太子的不是了,可皇上也无从辩驳,只训斥道:“你堂堂一个皇子,竟去同那些商贾为伍,像什么样子?”
    萧元景由着皇上训斥,半晌后方才问了句:“父皇让我入朝学做事,可学了,又有什么用处?”
    他其实也明白皇上的心思,无非就是想父慈子孝,兄弟和睦,最好是太子将来继承大统,他当个辅佐的肱股之臣。
    可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所谓怀璧其罪,就算他没有同太子争抢的心思,只要有那个本事,那太子就绝对不会安心。更何况还有旧怨在,注定不可能相安无事,何必还要粉饰太平?
    皇上被萧元景这话给问住了,动了动唇,终究没说出话来。
    自那儿以后,无论萧元景是自甘堕落做生意去,还是离京游山玩水数月方回,皇上都再也没管过,由着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偶尔会弥补似的赏下许多东西给宁王府。
    父子之间,也算是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共识。
    萧元景着实想不明白,数年过去了,皇上怎么会突然又提起这么个旧事来。难道是觉着如今朝中有太子与秦王相争还不够乱,想着再添一个他,搅成一团就高兴了?
    皇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萧元景,端详着他的神情,又问道:“你别兜圈子,只回答朕的问题,想还是不想?”
    萧元景原本以为皇上是心血来潮,所以才会有此一问,见着他这模样后,随即意识到自己想岔了。他心中飞快地盘算着,联系近来的事情,试图揣度出皇上的用意。
    萧元景自认算是很了解皇上这个人,如今却拿捏不准了。
    皇上是发现了他的小动作,着意拿这个问题来试探?还是已经不准备容忍太子,要挑选新的继任者?
    他沉默片刻后,斩钉截铁地答道:“父皇早些年不是已经问过了吗?我仍旧是那句话,不想。”
    “今时不同往日,”皇上低低地咳嗽了声,神情中显出些疲态来,“这些年来,是朕对不住你。为了避免同太子争执,你远远地避开,空有一身才华,却无处施展……”
    萧元景垂下眼睫,掩去了眸中的情绪。
    “阿景,如今的朝局你应当也有所了解,”皇上顿了顿,没再说下去,转而叹道,“你是朕一手栽培出来的,不比任何人差。朕再问你一次,你可愿入朝?”
    说完,他死死地盯着萧元景,像是想要将人给看透似的。
    萧元景抬起眼来,正色道:“不愿。”
    他能听出皇上话中的亲近与暗示,也有些微的动容,但却并没就此放下戒备,反而愈发警惕起来。
    皇上如今看烦了太子与秦王之间的勾心斗角,觉着他顺眼,可他一旦入朝,卷入混战之中,届时可就未必如此了。
    更何况,他还不能确准,皇上这是试探还是真心这么想,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再有……萧元景摩挲着腰间的香囊,没来由地想起了南云。
    他看着头发花白,还要为朝局、立储费神的皇上,又想了想数月来逍遥自在的日子,忽而就觉着当皇帝也不是什么好事了。
    手握大权诚然是好的,祸兮福兮,随之而来的还有诸多麻烦。
    猜疑是躲不了的,前朝、后宫诸多算计,君臣乃至父子之间也注定不可能坦诚相待。
    萧元景曾肖想过那个位置,可如今却觉得索然无味。
    他对此并无执念,只要最后登基的不是太子,不会影响到自己的日子,那就够了。
    所以像如今这样,放着秦王与太子相争,自己暗地里推波助澜,也挺好。
    让旁人勾心斗角去,他过自己的清闲日子,赶明等南云生了孩子,恰好有功夫亲自来教导。
    若是女儿,那就宠着惯着;若是儿子,那就略严苛些,但也绝不会让他受委屈,更不会让他自小就得百般防备。
    儿女双全,那就再好不过了。
    皇上见他仍旧是态度坚定,也没旁的话说了,只道:“你若是执意如此,那就随你。”
    第082章
    萧元景回绝得干净利落, 半点都不拖泥带水, 皇上向来是拿他没辙的, 便也没再做无用功,将此事搁置下来, 转而又关心起他的亲事来。
    却不料萧元景的态度比方才还要果决, 只说自个儿并没中意的闺秀, 强扭的瓜不甜,还是不要勉强为好。
    皇上又是气又是无奈,只恨不得指着他骂,可见萧元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忽而又颓了下来:“朕催着你成亲, 难道还是害你不成?”
    “父皇自然是为儿臣好的, ”萧元景的态度软和许多,但口风却是半点都没松动的,“只是儿臣着实不愿将就, 还望父皇恕罪。”
    皇上盯着他出了会儿神, 再看着满桌的饭菜也没了胃口, 抬了抬手示意萧元景退下:“朕乏了, 你回去吧。”
    萧元景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等等,”皇上似是想起什么来,出声叫住了他,可又许久未曾说话。等到萧元景神情中满是疑惑,他方才又叹了声, “也不必立时就走,到昭阳殿去看看吧,贤妃近来身体仿佛不大好。”
    自打当年决裂后,贤妃见着他便始终淡淡的,没什么好脸色。
    皇上先是有意冷淡过她,后来又忍不住低下头去服软认错,可贤妃却始终是那副模样,软硬不吃。渐渐地,他也就不再去昭阳殿,权当是后宫之中没这个人。
    萧元景已经许久未曾从他口中听到过贤妃,先是一怔,随后低低地应了声,而后便转身离开了。
    及至出了门,萧元景这才发现天不知何时竟阴了,看这情形,晚些时候应当是会落雨。
    明明清晨想要出门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不过半晌的功夫,竟已经变了天。
    看这模样,原就计划好的出游,是得往后推一推了。
    萧元景离了皇上这里,不疾不徐地向着昭阳殿而去,心中则是反复掂量着方才的事情。他至今仍未想明白,皇上怎么突然来了这么一手?
    他是个极沉得住气的人,故而并不着急,打定了主意“以不变应万变”,在弄清楚形势之前是决计不会轻举妄动的。
    昭阳殿这边,贤妃刚用完了午膳,正准备小憩会儿。
    她懒懒散散地在美人榻上倚着,见萧元景过来,倒是去了几分困意,着侍女沏了茶来,慢悠悠地问道:“好好的,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了?”
    萧元景如实道:“早些时候,父皇着人宣我入宫,又留我用了午膳。他说您近来仿佛身体不好,让我来看看。”
    闻言,贤妃不由得皱起眉来,片刻后嗤笑道:“他这又是操的哪门子闲心。”
    在萧元景面前,贤妃是从来不会掩饰自己对皇上的嫌弃,萧元景也早就习惯,面不改色地听了,复又问道:“您近来有什么不舒服?怎么也没遣人告诉我?”
    “小事,”贤妃摆了摆手,不甚在意道,“一年到头总是会有个头疼脑热,哪儿值当兴师动众的。”
    她倒是洒脱得很,萧元景无奈地摇了摇头:“多少还是要留心些。”
    “知道了。我这满宫的嬷嬷侍女又不是摆设,太医更不是吃干饭的,你就别操心了。”贤妃坐直了些,向萧元景道,“倒是你——皇上巴巴地让人将你叫过来,是为着什么事?”
    “父皇同我提了些当年旧事……”
    萧元景这话还没说完,贤妃便先笑了起来,毫不留情地嘲讽道:“旁人总说,这一上了年纪,就难免会想东想西追忆旧情,没想到皇上也不例外。可如今这时候,黄花菜都凉了,再说那些还有什么用?”
    当年皇上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伤透了贤妃的心,以至于再提起来,仍旧是不依不饶的。
    “想是太子与秦王近来斗得厉害,让他这个当父亲的为难得很,所以便想起你来了。”贤妃冷笑了声,道破了皇上的心思,而后又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萧元景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没有提及皇上想要自己入朝这件事,只拿旁的话推脱过去。
    纵然是不问,萧元景也能猜到贤妃的回答,必然是会让他远离朝局争斗,不要掺和进去——当年之事对贤妃的影响太大了,直至如今仍未能摆脱。
    但在这件事上,萧元景有自己的考量,只是并不好道明,索性就只字不提,也免得贤妃为此劳神。
    他仍旧是延续着自己一贯的做法,事情自己独自来担,贤妃与成玉只管无忧无虑地生活就好。
    皇上已经多年未曾提过这话,贤妃怎么也料不到会有这种事,轻而易举地就被萧元景给糊弄了过去。她又问了些不打紧的闲话,而后道:“前两日你外祖母进宫来看我,同我提起了你的亲事……”
    萧元景原本在漫不经心地喝着茶,一听这话,顿时觉着那茶没了滋味,眉尖挑了起来。
    上次他与南云冷战的开端,便是齐府那场寿宴,虽说两人已经和好,可至今想起来,心中仍旧会有些微波澜。
    外祖母待他一向很好,萧元景自然不会为此生出任何埋怨的心思,但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些不耐。毕竟他也不是圣人,有些话翻来覆去地听,再加上还有那么一场误会,着实让人没法始终保持好脾性。
    贤妃并没觉察出他的异常来,自顾自地说着:“听说陈太傅的女儿很好,相貌、才学都没得挑,仿佛还早就心仪于你,你若是感兴趣的话,倒不妨了解一二。”
    她话中这个“陈太傅的女儿”,也就是南云先前遇着的陈莹玉。
    萧元景不冷不淡地答道:“没什么兴趣。”
    贤妃虽不大熟悉陈莹玉,但也是见过两三次的,印象还算可以,再加上先前齐老夫人力荐,所以便拿来同萧元景提了提,却不妨他竟会是这么个反应。
    要知道萧元景这个人一向孝顺得很,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好声好气的,少有这种不耐烦的时候。
    “这是怎么了,”贤妃坐直了身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对这位陈姑娘可是有什么不满?”
    “不满倒是谈不上,只是觉着她未必有夸得那么好。”萧元景已经开了话头,索性也不遮遮掩掩的了,直接说道,“正妃人选我有自己的考量,母妃就不必操心了。”
    这么些年来,被催亲事的时候,萧元景只会避重就轻敷衍了事,这还是头一回明确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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