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无暇应付阿二李宥二人,只随意摆了手,便径直往书房去了。
    九曲回廊、悠长甬道,眼下瞧来却都在与他作对,渐渐得步伐愈来愈快,待至书房门口大步跨入内,随即反手阖上门,至此,这样荒诞又嘈杂的夜晚终于皆掩在门外了。
    屋内鸦默雀静,只余更漏滴答。
    而后很久,李云辞每每想起这晚来,都觉挫败不堪,他二十三年的人生,从未有过眼下的拉捭摧藏与难堪。
    他先头虽浑噩,他清楚地记得她如何费劲得去推那屋门,许是慌乱,一时忘却了那门是要从内拉开的,他想起她初初打不开门时的惊慌失措,好似下一刻他便要如恶狗扑身而上一般,而后便是她在发现窗户竟是能开之时的喜出望外……
    就好似,她在为她不用与他行事而庆幸……
    是的,她在庆幸。
    虽他也未必瞧得上她。
    可这却亦是他难堪狼狈之所在,他那般笃定她费尽心机想要与他成事,饶她嘴上如何巧舌如簧舌灿莲花——
    行之种种却骗不了人,她心下分明是极不愿意的。
    第17章
    便是她赤身露体他亦不会……
    月影如纱,星火寂寥。
    书房内烛火通明,李云辞仍在内,阿二见时辰已晚,俞嬷嬷还被绑在后院还未处置,王妃亦不曾回府,便想上前去问,至檐下,才刚抬手想去叩门,随即又缩回了手。今夜李云辞回屋时面色有多难看他亦不是不曾瞧见,眼下去怕不是要撞枪口?
    说来也全怪那月处使者,那雀脑是何物?文鸟的脑髓,平日里只知能治聤耳,哪里知晓竟还是兴阳泄精的宝物,也难怪那使者一口一个顶金贵之物,突厥崇尚子嗣多繁,于些房事上头常年不加节制的人身上可不就是顶好的盛物么?
    只苦了自家王爷……
    -
    那药酒凶猛,先头在后院屋内时李云辞虽神思溃顿,精神却异常抖擞,那个女人也太瞧得起自己,她以为她若不乐意,他李云辞还能做那霸王硬上弓之人么?竟还寻了女使来羞辱于他,他不过是误用了药酒,便好似被蛊惑了一般,才会觉得她额间的花钿馥美,若没有那药酒,便是她赤身露体他亦不会多瞧一眼!
    先头无法,只得在浴间自己就着凉水出了一回才觉好些,才刚回了书房,如今腹下竟又隐隐升起一阵炙火来,正是心烦意乱之际,便见门外有人影晃动,随即沉眉寒声。
    “何事。”
    门外正犹豫不决的阿二骤然闻声,忙从檐下复回了门边,却不敢叩门,站在门外小心翼翼道,“王爷……快子时了,可要回府了?”
    说罢,阿二竖起耳朵打起精神听着里头的吩咐,内里默了半晌,才传出声音,“去寻个人将王妃送回。”
    这话的意思是,只王妃一人回,今夜他便不回了,阿二得了令,复问道,“那俞嬷嬷……王爷要如何处置?”
    “放了罢。”内里犹豫都不曾,便开了口。
    阿二随即应下,想来也是,王爷心里定然清楚,那王妃既是圣上赐婚,这俞嬷嬷定然也是圣上的人,一个嬷嬷,胆敢做出这样私窥之事,定然是有人授意,若是真如王妃所言,倒也罢,倘或是受了圣上的旨意,若罚,便是打了圣上的脸面,何况没了俞嬷嬷,还会有旁的嬷嬷来,左右自家王爷于圣上之忠心丹书可表,只盼圣上早日明白梁王府一心为大历朝座雍州镇边关之节义。
    至此,阿二便下了房檐,正转身想去,不想又被屋内唤住了,忙回过身垂着头,“王爷可还有吩咐?”
    良久,才听得压抑而又暗哑的声音。“再拿些凉水来。”
    阿二一听,想来是那药酒后劲又上来了,“月处使者已然送了美人来,还有缓解的药,王爷不若用些?”
    “多事。”已然极不耐烦。
    阿二听罢,不敢再耽搁,忙出了院子吩咐了下去。事后一想,那雀脑想来药性凶猛,何况只听过固阳之药,那灭阳之药多为走方郎中的偏门左道,使者奉上的纾解的药,倘或真能药到病除便也罢,倘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今日劝药之责,也不知几颗脑袋能抵……
    -
    那头阿二寻了李宥护送贺瑶清回王府,待贺瑶清出了辉月楼,才发现候在马车旁的,竟还有垂着头颅微微瑟缩着的俞嬷嬷,一时惊诧不已,面上却不敢表露,只佯装无异地上了马车。
    雍州不比金陵城,夜凉风大,那李宥心细,想来是瞧见她傍晚穿得披风轻薄了一些,便在车厢内另备了一件鹤羽滚边大氅,贺瑶清连忙道了谢,那李宥只道不敢当。
    马车嗒嗒,一路无话。
    待至了王府,贺瑶清由俞嬷嬷下了马车,又仔细向李宥行了谢,才入了南院。
    回了卧房,随即遣走了四周伺候的女使,阖上门,才坐在了案边。
    俞嬷嬷起初只立身在门边垂首,一动不动,只模样是唯唯诺诺。
    “王爷将嬷嬷放了?可说了什么?”
    “是阿二来传的话,只让婢日后莫要如此,无论王爷纳妾与否,皆不会因为婢而改主意,旁的倒不曾说。”
    贺瑶清诧异于李云辞竟这般轻巧得放了俞嬷嬷,莫不是先头她说的话他全然信了?亦或是后头她遣了宝雀去屋内这桩事甚得他心意?
    那俞嬷嬷说罢,随即俯身朝贺瑶清行跪拜大礼,“王妃今日替婢开脱,此大恩,婢定然感遇忘身。”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感恩戴德,只差没有结草衔环而报。
    “哦?我却瞧嬷嬷这话说得并非肺腑之言。”
    “王妃何出此言?”俞嬷嬷仍旧俯首。
    贺瑶清抬眸睥了俞嬷嬷一眼,寻了把缠红线的铜剪,小心翼翼地剪亮烛火,那烛火倏地一暗,随即便好似黎明即起一般将整个屋子照得尤为明亮。
    “啪”的贺瑶清轻声放下了剪子,只这样的声音于这样的深夜中彰彰明甚。
    “我且问嬷嬷,倘或下回再有这样的机会,嬷嬷可还会行这般蠢事么?”
    语毕,那俞嬷嬷却不作声,埋着首,贺瑶清瞧不到她面上的神情,遂缓缓开口试探道。
    “嬷嬷眼下怕只会怨怪自己不够小心,亦或是阿二那头藏得太好,教嬷嬷一时不察,这才翻了船。”
    夜委实是深了,又是冬日,现下硕大的院子连鸟叫虫鸣都不曾有,万籁俱寂,屋外只余时不时呼啸而过的朔风,教人听来凛冽又刺骨,亦让跪在地上的俞嬷嬷心下纷乱。
    良久,才闷声道,“王妃恕罪。”
    “嬷嬷又非听命于我,平日里头也只嬷嬷使唤我的份儿,何谈恕罪?”
    说罢,贺瑶清复去睥俞嬷嬷,见她仍旧匍匐着不作声,倒似是根灯芯陇长的蜡烛,嘴硬得很,拨一拨才肯动一动,剪过烛心才肯好好开口。
    随即沉了眉,再开口便是少有的正色颜辞,“俞嬷嬷,你不肯攀蔑我,并非你怕连累我,只怕是你心里清楚,倘或今日说错了话,金陵城怕也是饶你不得,你护住了我,方有一线生机——”
    话毕,那俞嬷嬷的背脊终于微微颤抖了起来,贺瑶清见状,便知这一记药引算是下对了,遂软了声调锲而不舍道。
    “梁王正是热孝的当口,圣上却这般急迫地将我赐婚于他,只他不是个蠢人便能知晓圣上的用意在何处。既如此,又如何不会防备你我呢,嬷嬷你且说,是也不是?”
    “我知嬷嬷于金陵城忠心耿耿,可眼下咱们初来雍州,与金陵城便是社燕秋鸿,眼下合该先保全自身,方能将圣上之交代办好。”
    说罢,贺瑶清便静静地望着俞嬷嬷,再不开口。
    第18章
    “王妃果真贤淑,倒是本……
    贺瑶清静静地坐在案前,烛火摇曳,将她半垂的眼睫投成一个扇形映在眼下。
    那俞嬷嬷起初不过是双肩微微抖动,渐渐地好似在抽噎,背脊不住地觳觫颤动,继而便是呜咽恫哭之声,“娘子……婢也是没法子啊……”
    贺瑶清闻言,见她不曾唤她王妃,眉梢微挑,便知先头的话她已然听进去了,只得循循善诱。“平日里瞧着,嬷嬷是稳重的,却不知为何在这上头那般急切?每每遇事总是催促我去王爷跟前……我与金陵城已然许久不曾有联络,不知那头与嬷嬷是如何说的?”
    “这……”俞嬷嬷支吾其辞,不肯再说。
    “嬷嬷与我在这雍州,本就没有旁的人能依仗,嬷嬷有苦衷也该说与我才是,这般我才好帮着嬷嬷,你我相互扶持,这路才好走些。”
    见俞嬷嬷闪烁其词,怕是心有顾虑,贺瑶清便继续劝慰。
    至此,那俞嬷嬷才嗫嚅的半吞半吐道,“金陵城的旨意……原是……想让王妃尽早有身孕才好……”
    闻言,贺瑶清蓦得沉眉,“有身孕?”
    “是……待有了身孕……便可回金陵城去……”
    心弦一拨,贺瑶清面色渐沉,她只当圣上赐婚于她不过是要她刺探梁王府虚实。可万万没想到,圣上根本不管李云辞是否有将反之心,他反或不反,雍州的兵权,圣上是要定了的!
    难怪俞嬷嬷总是催促她行事,只恨不得她与李云辞日日睡在一处才好,洞房夜更寻了那样一件不得体的内衣,既要她尽早有孕,继而回金陵城去,便是只要她腹中之子,待生产了,便好以此为质子随意拿捏李云辞。
    原也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只心思……也忒歹毒了些。
    不对……就算金陵城是这样的打算,可有孕生子之事全然都是看运气的,何以俞嬷嬷却这般急切?
    想罢,贺瑶清站起身,缓缓行至俞嬷嬷跟前,将她搀扶起,小心翼翼地试探,“嬷嬷,可是存了把柄在金陵城中?”
    哪曾想这句话好似戳中了俞嬷嬷的心事,教她闻言骤然恫哭出声,不过半晌便泪如泉涌。
    贺瑶清轻抚着俞嬷嬷的背脊,倒也不出声催促,只待她哭够了,方才启唇,“嬷嬷莫怕,说出来听听,看可有我帮得上的?”
    那俞嬷嬷哆哆嗦嗦抽噎不止,断断续续才将话说清楚。
    原俞嬷嬷先头不过是在皇后宫里大嬷嬷底下做事,家中只余一小小孙儿俞绫,又因着丈夫儿子皆故去,故而对那孙儿便极是疼爱,祖孙俩相依为命。孙儿懂事明理,俞嬷嬷还特地寻了路子将孙儿送去私塾识些字。不曾想金陵城征兵,竟征到俞嬷嬷家中,孙儿不过十二岁,如何能拿得起长戟?不过是被拉去凑数的罢了,俞嬷嬷便求到了大嬷嬷跟前,只这桩事体后头竟被皇后知晓了,而后那孙儿不仅没被征兵,还被召进了宫,至此,俞嬷嬷对皇后自然是感激不尽,故而当说要派她一道来雍州时,自然是肝脑涂地唯恐有负于皇后之托。
    可原金陵城来的信笺中,俞嬷嬷的孙儿总会写上一句“安”,只近日的却不曾见过了,俞嬷嬷心下不安,每每询问,也不得回应,这才愈发急迫,只想早日事成回金陵才好。
    至此,贺瑶清明白了其中原委后,随即宽慰,“无妨,嬷嬷既身负重任,事不成,宫里也不会将人送去参军,嬷嬷追问,金陵城怕是当嬷嬷不肯用心做事,下回嬷嬷再回信,只问一句可安好便行,我再想想旁的法子可能帮到嬷嬷的。”
    俞嬷嬷听罢,慌忙跪地,复朝贺瑶清叩了三个响头,泪眼婆娑只道多谢。
    贺瑶清忙将她搀扶起,“既如此,嬷嬷日后可得听我的才好,万不可再莽撞行事。”
    俞嬷嬷颔首会意。
    -
    那头李云辞在辉月楼的日子却算不得好过,那药性汹涌,只在浴桶中泡了一整晚的冷水澡,至黎明初开,才觉好些。
    至东边才刚露了一截鱼肚白,便急匆匆换了衣衫回府去了,早间还要给老夫人请安的,昨夜没回亦是这个道理,动静这般大,怕传到了老夫人耳中,徒增担心。
    待回了府,李云辞径直便往东院去了,等老夫人起了身又与之一道用了早膳,方才回南院去。
    不想才入南院,便见着底下人在搬弄物件,随即朝阿二示意。
    阿二忙上前叫住了一位小厮询问道,“怎的了这是?”
    不待那小厮应,便见贺瑶清从房中出来,施施然行下屋檐至李云辞跟前,毕恭毕敬地敛衽行礼,“见过王爷。”
    昨夜之事历历在目,李云辞如今再瞧贺瑶清,只余不耐,“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妾身知讨不得王爷欢心,又想着王爷每每宿在书房总是不大方便,便差人将妾身的东西搬至院中另一间客房,如此王爷便不用宿书房了。”
    贺瑶清言辞恳切,双眸微垂,教他听来当真是字字句句都是为着他好。
    倘或在昨日之前,李云辞定要嗤笑她又要玩弄什么欲擒故纵以退为进,只如今,他心下却明镜一般,她确是不愿与他同屋。
    那头贺瑶清说罢,不见李云辞有应,复悄么儿抬了眉眼去瞧他,继而轻声细语道,“王爷,可是妾身做得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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