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可说你的事了?”
    李云辞一手置于膝上,下意识摩挲着襕袍下上好的缎面,丝滑犹如谁人莹润的肌肤。
    屋内烛火熠熠,应在他跟前之人的面上,亦将她耳畔细软的鬓发称得旖旎静秀,瞧她虽是垂了眸,可眼睑之下眸光宛若宝珠,正随着柔和的火光微微颤动着。
    良久,才听得她细软报赧的声音,
    “妾身……原是不情之请……”
    “今日原与东珠……一道出府去了。”
    说罢,便悄么儿抬了眉眼望向李云辞,不想他亦在看她,只瞧不出半点神情。
    心下蓦得慌乱,随即垂首,再不敢瞧。
    只唇口呢喃,“于街上阴差阳错碰上了一少年叫阿迎,他们一行人十二三岁的有四五个,还有三两个五六岁的孩童,短褐穿结,簟瓢屡空。身无所长,只怕会误入歧途,我便想着……”
    “想着王爷可有什么好法子?也教这群少年有个墩身之处。”
    “那个叫阿迎的少年,妾身瞧他说话皆是有礼,也是个知耻明羞的,想来是念过学堂的。”
    话毕,贺瑶清便轻阖了唇瓣,再不作声。
    只李云辞现下也不知在作想何事,半点儿声响都不曾出,凭白教她唿吸渐乱。
    半晌,才听李云辞开了口,声音轻缓,听不出旁的情绪,“今日你与东珠出府去了?想来又是她缠着你的罢。”
    贺瑶清心下一愣,不想李云辞开口竟说起这个,正愕然不知要如何应之时,便又听到他的声音。
    “那群少年在何处,明日我差李宥去瞧一瞧,问问他们自个儿的意思,只十二三岁的,年岁上到底小了些,若想待在我军营,怕还得先吃些苦头。”
    顿了顿,复道,“另几个五六岁的娃娃,先送去学堂罢,总要启蒙了识些字才好。”
    “如此,你看如何?”
    贺瑶清唇边的笑意已然敛不住,心下之愉呼之欲出。她原也是这么想的,竟与李云辞不谋而合,“王爷冰壑玉壶之心,这般已然再好也没有的了。”
    贺瑶清一桩事落了定,心下一松,便敛衽行礼退出门外去了。
    李云辞仍旧坐在桌旁,望着贺瑶清推门而去的背影怔神。
    起初,唇角不过微微勾起,而后渐渐漾起惑人的笑意。
    他想起先头在陈氏家中,郑掌柜那桩事,她是如何撇开他自行去处理的。
    而她今日能为着这桩事来寻他,两相相较之下,想来从前是他行了错处,教她以为他是个不好相与的,故而才事事不愿说与他。
    -
    而后几日,府中渐渐热闹,不两日便要除夕,只因着今年是头丧,故而不好大操大办,便只稍稍挂了几个红绸喜番。
    左右无事,贺瑶清便不曾出屋,多是在屋内打棋谱,要么剪些窗花贴在窗户上应景。
    俞嬷嬷告诉她,蔺璟一众已然回了金陵城。
    贺瑶清心下无波,心道他走了才好。
    倒是东珠,隔三差五地便往她这处跑,便是什么都不做,只腻在贺瑶清身旁都能待一仄日的。
    -
    这日刚过晌午,贺瑶清正在窗下瞧话本子,因着屋里燃了地笼,便嚯开一条窗户缝儿。
    不想那窗户底下骤然钻入一个脑袋,见着贺瑶清便是眉开眼笑的模样,“嫂嫂!”
    来人不是东珠又是谁,贺瑶清原也习惯了东珠这般小孩子心性,分明只比她小一岁,却处处教人忍不住去疼爱。
    “外头凉,快些进来。”
    东珠随即从屋门处走了进来,继而爬上了贺瑶清的贵妃榻,自顾自地拿出了棋盘摆上,“嫂嫂,我今日新学了一招,且来与我战一回!”
    东珠本是不会的,贺瑶清原也教过她,正经学了两日,却只学会了四子占目这一点,旁的“尖、长、立、顶”之类的是一概不曾用心听,却仍总拉着贺瑶清与她一道下棋。
    虽说贺瑶清的棋力也不过是半桶水,但每每与东珠下时总是小心让着,二人你来我往,不到最后一刻便分不出个胜负来。
    故而现下,东珠吵嚷着说要再战,贺瑶清随即执白子,整装奉陪。
    “嫂嫂,那个阿迎现下正跟着李宥家的小公子,一道上学堂。”东珠“咯”地落了一颗子。
    闻言,贺瑶清一顿,日前说与了李云辞,却不见回音,现在骤然闻讯,竟是这样的好消息,随即心下一喜。
    “当真?你如何得知?”
    “今早阿兄说与我的,自然是真的。”
    正说着,李云辞已然从外头跨入屋内。
    贺瑶清原是背身朝外,故而东珠扔了手中的棋子从榻上爬起身来唤着“阿兄”,贺瑶清才后知后觉得回头,正望着李云辞行至她二人身后。
    随即便要起身敛衽行礼,李云辞抬手虚扶,只道不用多礼。
    而后便看向榻上摆着的棋盘,眉眼间含着笑意,遂朝贺瑶清侧目,“你是执白子?”
    贺瑶清微微颔首,李云辞随即失笑,“倒是难为你。”
    这话一出,那东珠随即跳了起来,满眼的不服气,“阿兄这说的是哪里的话,今早你教我的那招,我现下正与嫂嫂不分伯仲矣!”
    “阿兄你来试试便知!”
    李云辞原是不想应,只委实耐不住东珠的软磨硬泡,遂唇角一勾,撩开衣摆,便坐在了榻上,亦执了白子。
    至此,东珠忙着占目不亦乐乎,李云辞自然是沉着应对。
    贺瑶清立身于东珠的身侧,原是噙着笑默不作声地瞧着棋面。
    只渐渐地,她忽然发现,李云辞现下与东珠下棋,与先头与她下时判若两人,分明是且战且退之态,却半分逗弄之意皆无。
    唇边的笑意倏地顿住,几乎是下意识得,贺瑶清侧眸朝李云辞望去,见他亦是闲庭落子的模样。
    不过一瞬,贺瑶清心下已然了然。
    何以与她下时便是诱之打之,与东珠下时便是不着痕迹地让却着。
    自然是她与东珠于他心下的不同罢了。
    想来这李云辞待东珠果然是不同,待想通了这一点,贺瑶清心下涌出一股猜透了李云辞心意的欣喜。
    只这欣喜后头却又隐隐升起一丝默然来,却是一闪而过。
    再看东珠,想来是发现了胜局在望,却不知李云辞故意相让,故而每每落子皆要似偷腥的猫儿一般悄么儿去瞧人,待最后一子落定,东珠终于跳起身,凫趋雀跃得唤道。
    “我竟赢了阿兄!”
    那头李云辞亦是给足了体面,嘴角含笑,将手中的几颗棋子落入棋篓,随后朝贺瑶清淡然道,“想来皆是你的功劳。”
    东珠随即附和,“阿兄!我的棋艺皆是嫂嫂教的,你且再与嫂嫂来一盘,想来嫂嫂中盘便能胜你!”说罢,便要拉着贺瑶清坐在先头她坐的位子上。
    那头李云辞闻言,亦是坐着不动,好似当真要应了东珠与贺瑶清下棋一般。
    只贺瑶清心知今日之事的关窍,自然不会将这样的“功劳”揽下,更别提再与李云辞下棋,回想当初那样的落相难堪,随即推了手婉拒。
    “妾身棋艺原便是望秋而落,王爷松柏之质,经霜弥茂1,便不献丑了。”
    第44章
    只恨不得日日睡在一处。……
    李云辞闻言, 面上是沉沉若水,只指尖正摩挲着一颗才刚伸手入棋篓中拿出的一颗棋子。
    继而慢慢收拢指尖,将那枚棋子拢入掌心。
    蓦然, 一抹玉质冰凉的寒意便顺着掌心缓缓渗入手腕。
    遂侧眸望向眼下正被东珠拉着坐在他对面的贺瑶清,见她垂眸不语。
    少顷,只听得“咯”的一声, 李云辞便将手中的棋子复落回了棋篓。
    清脆的棋子相击之声,将贺瑶清倏地拉回了现下, 继而下意识得望向李云辞手边的棋篓。
    便见他指尖正来回抚弄着棋篓边缘, 不知为何, 竟教贺瑶清生出了李云辞现下心绪不大美的错觉来。
    他才刚哄了小表妹高兴, 合该是不亦乐乎之际。
    可现下屋内一阵静默, 当真教人难熬。
    贺瑶清便兀自寻了话头开了口。
    “才刚听东珠说,现下那阿迎已然跟着李宥李大人了, 想来其他人定然亦安顿了的,妾身这厢谢过王爷。”
    说罢, 贺瑶清起身,又要福礼。
    只这一回, 正要福身之际, 便被李云辞抬手制止了,不过不似先头他刚进门那会儿虚扶, 而是实实地扼住了手腕,饶他并未用力, 可这礼也福不下去。贺瑶清心下愕然,遂不着痕迹地想从李云辞手中将玉腕抽出来,不想那李云辞竟渐渐用了力,便教她委实抽不出手腕来。
    贺瑶清眉头轻敛, 复抬眉仰面望他,面上皆是不明所以。
    至此,李云辞才缓缓撤了劲道,抬回了手。
    贺瑶清随即亦将手腕收回,只不着痕迹地拢了衣袖,将手腕藏于内,再不露半分。
    少顷,才听李云辞漠然开了口,“莫要总是见礼,你与我有这般生分么。”
    贺瑶清心弦一拨,轻声嗯了。
    那头东珠亦接过了话头,“正是呢,我见我阿兄便从不行礼问安!”
    “在束城,夫郎与心爱的娘子皆是蜜里调油一般,只恨不得日日睡在一处。嫂嫂与我阿兄瞧着委实生分了些,虽说我阿兄现下正是热孝,可怎的雍州这处竟每日只行礼来行礼去的,好生无趣。”
    这般口无遮拦的话说罢,李云辞目光微动,面上有些许不自然,继而转了话头,朝贺瑶清道。
    “李宥来说,那些年岁小的,另安排了学堂,只那个叫阿迎的颇有天赋,便留在身边与行澈一道听夫子教学了。”
    “今日来寻你原就是想告诉你这桩,不想东珠抢在了我前头,倒教我一时邀功不得。”说罢,唇边含着宠溺的笑望了眼东珠,复朝贺瑶清瞧去。
    那头东珠对上李云辞的眼眸,只嬉皮笑脸道,“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今早想来不该缠着阿兄。”
    “只阿兄也忒偏心了些,这桩事原是我与嫂嫂一道碰见的,如今事成,怎的阿兄只寻嫂嫂邀功,不寻我呢?”
    李云辞一时失笑,只摆了摆手,“罢了罢了。”
    贺瑶清面上是盈盈浅笑,旁的不说,只李云辞与她一道时,哪里有过这样的松乏之态。
    眼下她仿佛是一个外人,只瞧着面前二人如何亲昵撒娇,半句话也插不上,忽得便觉无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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