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瑶清手中绣花针穿了三股银线,银线缓缓穿过湘妃色的底布,手腕轻转之际,骤然闻声,倒是一时不及应,那尖细的针尖刺破了指尖,倏地冒了鲜红的血珠,忍不住“嘶”了一声。
    一旁的绣娘见状,忙探身过来,“瑶娘,可要紧?”
    贺瑶清捏紧了指尖,随即置于唇瓣抿了抿,只道无碍。
    这才缓缓起了身,脑中竟有些混沌,遂扶着栏杆往楼下去了。
    至楼下,掀了幕帘,果然见李云辞立身在柜台边,饶心下已有了准备,只骤然见着时,心跳仍蓦得顿住。
    半晌,才复渐渐跳动如常了起来。
    至那日后,二人还是头一回离得这样近。
    贺瑶清云履纤纤上前,李云辞听着了声响,慢慢侧转过身,见着贺瑶清,唇瓣微扬。
    “才刚我听着梯子上头的脚步声,便想着,你要多久才能至我跟前。”
    闻言,贺瑶清却不曾应,至他跟前站定,垂着头轻声道。
    “您来寻我,是有何事?”
    李云辞亦垂了眼眸,眸中晦暗无明,唇边的笑意渐隐,却不过一瞬,复缓缓勾起。
    “我那件衣衫,可做好了?”
    贺瑶清闻言身形一顿,她自然不好说前几日都忘了的,昨儿才想起来,眼下不过才做好一个粗略的形罢了。
    默了默,“还不曾,你可是有急用?再等我两日罢,我赶着些,三两日想来便能好的。”
    李云辞听罢,轻笑着只道无碍,“也不急,只是明日要出发去金陵城,原想着,若好了便能带着去了。”
    “既还不曾好,也无妨,待我回来再来取罢。”
    “只时日,恐有些久了。”
    忽得听闻他要去金陵城,贺瑶清心下陡然一紧,遂抬了眉眼仰面朝李云辞望去,眉眼间皆是茫然不解。
    那头李云辞的视线亦望了过来,好似瞧透了贺瑶清心下所想,沉声笑道。
    “令,难违。”声音轻而又轻。
    虽李云辞这样满不在意得轻言,可贺瑶清却明白了。
    圣上于雍州兵权野心勃勃,李云辞能不知晓?只如今若违抗圣意,那便是有将反之心。
    故而是圣上之令,李云辞不得不去。
    只此去,定然是如履薄冰危如累卵。
    望着李云辞面沉若水神色如常的模样,贺瑶清的一颗心却渐渐下沉,想到上辈子李云辞最后的结局,眼底竟浮起无端的涩胀之感。
    她在李云辞身边经年,如何不知晓李云辞并无半点谋反之心,便是上辈子的举兵,亦是被逼的。
    上辈子的那一劫已然过了,然,圣上还不曾拿到兵权,又有蔺璟从旁进谗言,如何能歇?
    她想告诉他,此去怕是鸿门之宴,务必要小心。
    只话到嘴边,却一个字都不曾说出口。
    那头李云辞见贺瑶清默然不语,复开了口,“我既去金陵城,你可要什么?待回时我给你带一些。”
    贺瑶清缓缓摇了摇头,不曾发一言。
    李云辞唇瓣仍挂着一丝笑意,见状,只缓缓抬手探入袖襟,拿出一沓子纸,置于柜台之上。
    贺瑶清一时不明所以。
    “这是对过酒楼、还有寻雁堂的地契,我皆买下来了,留着也是无用,不若给了你,日后便不用担心会有人用铺子来拿捏你的七寸。”
    “置于酒楼……里头有两个惯会苏菜的厨子,若是你哪日口馋了,只管去便是了。”
    说罢,默了默,才转身出了铺子。
    贺瑶清侧目望着柜上叠得四四方方的地契,眸中已酸涩不已,都说十指连心,先头被针扎的地方眼下不住地刺痛着,连带着将她胸腔内的一颗心都微微抽着,密密麻麻犹如针刺。
    少顷,贺瑶清潋了裙摆,快步上前出了屋子,便见阿二正牵着一匹黑马在街对过,李云辞正要翻身上马之际。
    贺瑶清慌忙跑上前,待至李云辞跟前时竟有些微喘。
    那头李云辞闻声回转过身,还不待开口,便听得贺瑶清急促道。
    “那件衣衫,已然做下了一个粗形了,不知您可有空试一试?虽说先头已丈量了,可难免出差错。”
    李云辞听罢,身形几不可见得一顿,随即唇边漾开一抹笑意,颔首应下。
    至此,便跟着贺瑶清复回了寻雁堂。
    贺瑶清将李云辞引入内间,“您稍后,我去拿。”
    说罢,转头上了木梯,至绣案上头,将衣衫叠好,下了楼。
    待将衣衫置于李云辞身前,李云辞眸色忽得一亮,口中低喃,“竟是这个色。”
    “是不欢喜么,那我再换过。”
    李云辞随即笑着摇了摇头,“原是先头也瞧你穿过这个色的大氅,便是阿柔缠着你的那日,我记得那日好似是大雪,你内里穿一件墨绿色的对襟,外头便是这样一件大氅……”
    我望着你做着鬼脸逗弄阿柔,笑意潺潺,那日分明是大雪,天凝地闭。
    可我瞧着,院中你所在之处,最是明媚。
    那头贺瑶清闻言,却不知该如何应,只上略不自然道,“那您试一试,尺寸可合身,我在外头候着……”
    说罢,连眉眼都不敢抬,便阖上门退出屋去了。
    -
    贺瑶清在外头侧靠着门沿,下意识用脚尖轻轻划着,微微歪着头望着内里。
    虽是知晓李云辞应该在屋内的屏风后头,可如今瞧着竟恍惚能从房门上头瞧见李云辞映下的影子。
    瞬然,贺瑶清低下头晃了晃脑袋,只当是魔怔了,一时再不敢去瞧。
    却不想,那里竟传出一声轻而短促的闷哼。
    却教守在门边的贺瑶清听了个十足十,心下一个惶神,脱口而出。
    “怎的了?”语调是连她自己都不曾发觉的焦急。
    那里却一时没有声音,贺瑶清心下不定,正要推门而入,便听得李云辞的声音缓缓传出。
    “无碍,一根绣花针。”
    闻言,贺瑶清面上一时讪讪,想来是她才刚匆忙,不曾将衣衫上头的那根针敛下,报赧道。
    “原是我的不是,可有扎伤了哪里?我去寻药箱来替你包扎。”
    说罢,正要转身去,不想内里传来李云辞满不在意得轻笑声。
    “绣花针能有什么,若换柄匕首恐是要上些伤药的。”
    贺瑶清却倏地蹙了眉头,遂沉声道,“莫要胡说这些。”
    内里一阵静默。
    贺瑶清亦有些后悔,何以与他说这些……
    一时默然。
    不多时,只听见门边传来脚步声,随后“吱呀”一声,屋门从内打开。
    李云辞笑着朝贺瑶清伸出手摊开,一个低头,便见他的掌心正躺着一枚尖细的绣花针。
    贺瑶清报赧不已,抬手从他的掌心捻过绣花针。
    她的玉指纤纤,指如葱根宛若无骨,指尖温凉,二人这般肌肤相贴了不过一刻,却那细滑腻润的触犯却教李云辞心下一顿,继而不着痕迹地缓缓收回手,垂于身侧,匿于袖襟之下,只掌心微微握拢成拳,指尖细细摩挲着带着她余温的掌心。
    贺瑶清面上有些焦急,“扎伤了哪里?深不深?冒血珠子了不曾?”
    李云辞面色不自然地摆手,另一手下意识的抬起按向后腰,只道无妨。
    贺瑶清见状,如何还能不懂,一时羞红了面颊,再不作声。
    继而一声轻咳,转了话头,“你明日何时出发?”
    “辰时初吧。”
    闻言,点了点头,复寻了话头,“衣衫大小可合身么。”
    “再合身不过了。”
    至此,好似再也没有旁的话要说了。
    铺子外头的大门许是不曾关,不经意间撺进了几缕风,更是撩动的幕帘的一摆,亦将李云辞的衣摆微微带起,与她的裙摆缓缓缠绕。
    二人之间又是一阵静默。
    半晌,李云辞只道要走了。
    贺瑶清闻言,却是欲言又止。
    顿了一顿,遂道,“好,你当心些罢。”
    李云辞微微颔首,便撩开襕袍的衣摆出去了。
    贺瑶清不曾相送,只在原地望着李云辞掀开幕帘出去,那幕帘因着他的一抬一撤,一时晃动不已,倒似是谁人口中想说却不曾说出口的“祝安”,抑或是谁人原本平静无波的心绪被浅浅泛起,带着层层晃漾开的涟漪。
    立身站了许久,久到翠儿入内来才恍过心神。
    “瑶娘,怎得在这处站着,可是有哪里不舒服的?”
    闻言,贺瑶清摇了摇头,兀自掀了幕帘出了内间,只外头早已空无一人,只留柜台上头的两张地契,因着被镇纸压着,正随风抖动着。
    贺瑶清上前,拿起地契,心下一时懊恼,方才怎的忘了将这个还给他了。
    再出了铺子去瞧,早已不见了人。
    心下一叹,便只得先收好,待他从金陵城回来,再还便是。
    想罢,贺瑶清复掀帘入了内间,正要去拿李云辞才刚试过的衣衫,不想内间空空如也,心下陡然一提,蓦得一阵心慌,口中唤着翠儿。
    “方才内间的衣衫可曾见到了?”
    翠儿正在二楼,闻声应道,“我瞧着便拿上来了,怎的了瑶娘?”
    闻言,贺瑶清才轻舒一口气,低喃着无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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