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案后的文宗屏退了旁人,内殿只余立身站在案前的蔺璟一人,抬臂顿首,毕恭毕敬,可声音却阴沉之至,唇角微勾,好似强忍着什么。
    “圣上,眼下可再不能再行蒲鞭之政了,如今老王妃身故,梁王必然要回雍州送葬,圣上仁慈,可倘或错过了这一回,便再无机会了……”
    “更何况,还有金陵王府外圣上派去的一队人马,饶圣上是为保护王府安全,可梁王并非会这般想,倘或梁王回雍州即刻举兵反叛,届时便要召津沽曹侃,可大军相搏,又有多少生灵涂炭……”
    蔺璟的唇瓣一张一合侃侃而谈,所言冠冕堂皇之至,好似他与眼前的文宗便是最众民生之人。
    文宗闻言,只双目微阖,却一时不曾作声,抚案的手无意识地时不时抖动一下,那赤金的龙袍袖襟内,耷拉着的皮肉打着褶子,文宗面色沉沉,喘息微重沉浊,隐隐地散发着一股腐败腥臭的气息。
    良久,才颤巍着启了唇口,“依你之见,在半道上截杀?”
    言讫,蔺璟面上才露出一丝松怔,随即上前一步,“何须这般麻烦,梁王一人死,便可解千愁……”
    “届时,雍州群龙无首,兵权回到圣上的手中,名正言顺,理所应当。”
    言毕,文宗又陷入了良久的沉默,蔺璟复朝前迈步,从袖襟中掏出一个八宝锦盒,打开置于文宗案前。
    是一枚指甲大小银白的药丸,闻不出什么气味,却好似正吐着信子的一条毒蛇,静静地匍匐在八宝锦盒之内,不知何时便会竖起身子咬下致命的一口。
    -
    翌日早朝,浓云积压,将淡金色日头的光晕遮了一大半,高耸的宫墙下头是黑黑的长影,整个皇宫都似被沉沉气息压着……
    大殿内也少了平日里众位大臣聚众的热闹,都是耷拉着眉眼长吁短叹。
    不多时,见着李云辞眸光微沉得迈步入内,皆上前围拥,一声一声的擅自珍重,节哀顺变之言此起彼伏。
    整个大殿好似被一层有一层薄如雾潋的乌云笼罩,恍如一池死水,无风掠,无波澜。
    李云辞一言不发,只朝众位大臣行顿首大礼一一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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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这时,内侍监一句,“圣上至。”
    众人闻声,随即四散开,朝文宗行跪拜大礼。
    文宗一声轻叹,“梁王。”
    李云辞迈步行至殿前,顿首行礼。
    “你母亲过世之事,朕亦听闻了,苦了你,先去了父又去了母……”
    “原还想差人去你府中瞧一瞧你,不想你今日竟也来上朝。”
    “劳圣上挂心,臣铭感五内……”声音低沉却有些漂浮,好似还不曾从昨日的噩耗中走出。
    文宗倒并无见怪,正是戚戚哀哀之际,倏地便转了话头。
    “你准备何时动身?”
    言讫,李云辞身形一动都不曾,好似半点都不为才刚文宗之言感到惊讶,“因着家母还在等着下葬,故而不敢耽搁,府内已然在收拾,至晚,明日午后出发。”
    文宗闻言,微微颔首,“既如此,朕也不留你了,只这一路,万自珍重才是。”
    说罢,便见文宗朝一旁的内侍监挥了挥手。
    不多时,便见两个内侍监拿了一壶酒水出来,端至李云辞身前。
    李云辞见状,只神色如常得掀了眼尾将那酒壶打量了一眼,随即复垂首不语。
    那厢圣上从殿上的龙椅之上起身,步履蹒跚得下了台阶,行至李云辞跟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眸中皆是难言的痛色。
    “明日你走,朕也不便再留你,今日这一盏,全当为你送行了。”
    闻言,李云辞复顿首,“多谢圣上。”
    内侍监得了令,上前一步,抬了手指捏住壶把儿倒出一盏,文宗随即从托盘之上端起盏,一饮而尽。
    内侍监随即又扶着壶底又满了一盏,“梁王殿下,请。”
    第99章
    “快——回府——”(二……
    李云辞侧眸望向那个自始至终面上都挂着不合时宜的笑意的内侍监, 随即缓缓垂眸,望着那内侍监请拖着的酒壶,继而漠然得抬手从托盘中拿起酒盏, 仰面一饮而尽,动作行云流水,连一丝停顿都没有。
    饮罢, 复朝圣上顿首谢恩,圣上言笑晏晏, 又着意赏赐了许多, 李云辞皆是不卑不亢。
    待早朝毕, 众大臣四散而去, 文宗也不曾独留李云辞, 李云辞便步伐橐橐出了宫门。
    阿二已在宫门外候着,身旁还有一辆马车, 李云辞随即三步上了马车,急促道。
    “快——回府——”
    话音刚落, 阿二瞧着李云辞神色不同于往日,也不敢耽搁, 挥了马鞭便朝府内跑去。
    一路上马蹄簇簇, 车厢内的李云辞一手用力得扼住车窗的窗铬,指节发白, 唇口紧闭,唿吸缓而沉, 只面上却瞧不出有任何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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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多时,马车前的阿二忽得吁停了马儿,还不待他开口说一声“到了”。
    便见车帘倏地被掀开,随即便是面沉如水的李云辞从内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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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云辞一下马车, 便见满面焦急的贺瑶清正候在王府外头,见着他,面上倏地松怔,忙迎上来,眸中隐隐含着泪,轻声道。
    “阿辞……”
    李云辞朝贺瑶清微微颔首,只双眸之间隐隐透着疲色,随即迈步跨上石阶,继而跨过高高的门槛,绕过前堂,径直往内院去了。
    可待人至内院之时,跟在李云辞身侧的贺瑶清便见他步履略有些虚浮,心头一紧,正要上前去搀。
    不想才刚碰到李云辞的手臂之时,李云辞忽得犹如断瓦残垣一般栋榱崩折,好似腿脚的气力一瞬间被抽干一般。
    贺瑶清见状,慌乱不止,口中惊呼,“阿辞——你怎么了——”
    可话还不曾说完,侧过头才见着李云辞面色煞白,额间皆是豆大的汗珠,唇瓣乌紫,双眸紧闭,随即一个弯腰,一口乌黑又浓稠的污血从李云辞口中呕了出来,染红了他今日身上穿着的朝服,整个人随之瘫软了下来。
    贺瑶清万万不曾想到这样的局面,心头是又惊又惧,只慌乱得死命得架住他的臂膀。
    电光火石之间,贺瑶清强自镇定后,再开口声音却仍旧下意识打着颤,“阿二……”
    “阿二……寻大夫来……”
    “快寻大夫来!”
    初初不过是隐在喉间的低喃,至最后,已然是破开嗓子大声吼着,短短几个字,凝聚了贺瑶清当下心头萦绕的所有栗栗危惧之感。
    那原是跟在身后的阿二见状,正是瞬然的怔楞,待反应过来亦是心头大骇,慌不择路地转过身朝院外跑去。
    一旁的女使仆妇皆受了惊吓,惊惧不已。
    至此,梁王府瞬然呼天叩地哀嚎不断……
    霎时,贺瑶清兀自从方才的胆颤心惊中回过神,朝身后那群惊慌失措的仆妇们声色俱厉道,“鬼嚎什么!还不过来扶!”
    话音刚落,那些仆妇们终是从混沌中醒了神,步履虚浮得上前,与贺瑶清一道将李云辞搀扶进了卧房。
    贺瑶清吩咐拿几盆干净的热水来,随即便坐在床沿之上,一眨不眨地看着躺着的不发一言的李云辞。
    望着李云辞苍白的毫无血色的面庞,贺瑶清只觉心如刀搅一般,抬手从被衾中摸索着将他宽大的手掌置于手中牢牢握住,他身子本就是格外的热,眼下他的掌心正也在不停得往外冒着汗,正如他的额面一般,豆大的汗珠慢慢汇聚成细流缓缓顺着面颊流淌下来,连唿吸声都是虚浮又短促的。
    贺瑶清正是手足无措之际,可她眼下除了替李云辞绞了帕子擦拭额面与手心的汗珠之外便只能泪眼婆娑喑哑着嗓子,不停地朝身后催促着,“大夫呢……大夫何时来……”
    少顷,阿二终于带着步履匆忙的大夫跨过小院上了台阶入屋来,贺瑶清见状,只将那胡须满面的大夫当做丹书旨意一般忙站起身给他让开了位子。
    “大夫……且瞧一瞧罢。”
    言讫,那大夫亦是神色焦急,随即摸索着李云辞的脉息,一旁的贺瑶清当即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一动不动地望着那大夫的动作。
    屋内静默一片,只余墙角更漏滴答不止。
    只那大夫脉息搭得越久,贺瑶清杂乱无章的心跳便愈发明显,至最后,见那大夫松开李云辞手腕之际,赶忙上前,正要开口问询之际,不想倒是那大夫先开了口。
    “人这样多在这处,殿下亦喘不得气的,散了罢。”
    闻言,贺瑶清心头一怔,慌忙便将卧房内围拥着的仆妇女使皆遣了去。
    可那大夫一瞧,只道屋内只留一男子替他搭把手便行,其余皆走。
    贺瑶清如何肯应,眸中泪意潺潺,却不敢哭闹,只微微抽噎着似恳求一般,“大夫,我只在一旁瞧着,断然不会有任何声响影响大夫的,我……我会很小声的……”
    大夫却不理,只摇着头。
    一旁的阿二见状,亦上前劝说,“王妃不若先出去罢,想必是大夫有法子,眼下时间紧迫,莫耽误了,旁的晚些再说罢……”
    阿二说的句句在理,可贺瑶清从不见过这般模样的李云辞,心头早教恐惧填满,生怕这一个出门再回来便见不得人了,却又委实经不住阿二的劝说,更怕耽误了时机,怔了半晌,随即哽咽道。
    “那我就在屋外候着,若有事,劳烦大夫唤我一声。”
    说罢,随即拎起裙摆向屋外走去,在堪堪要跨步出门槛之际,回首望着屏风后头只露了一个头的李云辞,继而心头一紧,再不敢耽搁,反手阖上门,立身站在门外的檐下。
    垂着眼眸,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
    不知过了多久,院子的上空的那点子稀薄的日光皆被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层层叠叠墨色的浓云给遮盖了,沉沉得仿佛随时随地便要轰然坠下一般,贺瑶清颤抖着身形抬头望着那满眼都是灰白的天空,只觉心头教一颗秤砣也压得死死的,每唿一口气,都觉要费好多气力。
    她知晓李云辞今日的模样绝非偶然,定然与圣上脱不开干系,那心头萦绕久久不曾散去的无助之感已然要将她整个人都压垮,只剩最后一点念想提吊着。贺瑶清定定然地望着紧阖的屋门一眨不眨,眸中早已酸涩不已,却在堪堪要夺眶而出之时,又兀自忍了回去……
    贺瑶清转身行至甬道尽头,吩咐了候着的仆妇女使去小厨房备下清粥小菜,只道若是王爷醒来腹中怕是要觉饿的,那女使诺诺应下。
    复让另一女使再去烧些热水,以备不时之需。
    这般吩咐好,贺瑶清便又怔怔然迈步回了李云辞的卧房门口,也不胡乱踱步,只立身站在屋外,细细听着内里的动静。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夜风渐起,抬头皆是黑压压的一片被笼着,心下飘零之际,屋内已豁然燃起了一盏烛火,昏黄的烛光将站着的阿二与坐在床沿之上的大夫的身影皆倒笼在了门框之上,却半点也没有李云辞的声音传来,贺瑶清兀自敛了心神,再不去胡思乱想,只一遍又一遍沉了唿吸,可那不住颤抖的唇瓣与哽咽无助的喉间皆泄露了她眼下的彷徨与无措……
    正这时,院外竟吵闹声渐起,那院门外头的回廊深处不知何时燃了烛火点了灯笼,昏黄又随风摇曳的灯光将廊下身着宫中服制的一行人照得恍若黑白鬼刹一般。
    贺瑶清见状,敛了眉头,沉了心绪,正要迈步下台阶朝那头行去,便见一女使匆匆跑了过来。
    “宫里头听闻了殿下地事体,派了人来瞧。”
    话音刚落,那一行人竟三两步已至跟前,为首的是个声音尖细无比的内侍监,朝贺瑶清福身一礼,面脸的担忧。
    “听闻梁王殿下有恙,圣上担忧不已,赶忙遣了宫里头的太医随婢出来。”
    贺瑶清望着跟前人黄鼠狼一般的做派,扯出一丝笑意,强撑了精神头来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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