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夫人跪坐在佛堂里,费力地躬下身去捡佛豆,小佛堂昏暗,她摸索着捡到一颗,放进佛盅里,麻木地念一句佛,敲一下木鱼。
    从小服侍她长大的乳娘推开门进来,她让婢女端着托盘在门外等候,只有一丝大米熬出油汤的香气跟着飘进来。乳娘跪在她身边苦苦求她:“瑛娘,你就吃一点吧,喝碗粥也好,你这样下去会撑不住的。”
    方夫人摇摇头,未着粉的一张脸憔悴蜡黄,嘴唇干得发裂,她仰着头看那尊慈眉善目的菩萨,菩萨也垂着眉眼看她,方夫人喃喃道:“不,不吃。”
    “信女曾许愿,愿苦修三日三夜,求月儿来世安康。”
    “是我的罪过……我没能看顾好我的月儿,我的大囡……”
    方夫人嘴唇都在颤抖,可她却哭不出来,只怔怔地看着慈悲的菩萨,任由乳娘的眼泪落在她手背上。她继续伸手去捡佛豆。
    “是我的罪过……”
    “娘,不是你的罪。”
    一道声音打断了两人谈话,乳娘转头看去:“小囡,你怎么来了?”
    门边静静地站着一个少女,同样未施粉黛,多日不食荤腥日夜操劳,让她脸色有些苍白。她勉强弯起唇:“我来看娘。”
    方映荷踏进佛堂,紧贴着方夫人跪下,紧紧地抓住娘亲冰冷的手:“娘,是我的错。”她闭上眼将额头贴在方夫人前额上,又退开,直视着娘已经流不出泪的双眼,一字一句告诉她。
    “娘,是我的罪过,我没有看好姐姐,我没有照顾好她。”
    乳娘想说话,被方映荷瞪了回去。
    “她身子弱,我应该照顾好她的,我和她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却没有做到。娘,即便神佛要算因果,这份罪过也该算在我头上。”
    方家上下只隐约知道她们姐妹二人在替某个大官儿做事,却不知具体做什么,有些还恶意揣度她俩莫不是做了见不得人的外室。谁也没把方映月的死归到这上面去。
    随着方映荷的宽慰,方夫人眼里一点点聚焦起光彩,怔怔地看着小女儿。
    “是我的错。”方映荷对她的母亲说道。
    “是你的错……你没有照顾好她……”方夫人哆嗦着嘴唇,两眼僵直,忽地声音尖锐起来,狠狠一巴掌打在方映荷脸上,“你为什么不照顾好她?你明明知道她身体那样弱,禁不住风吹,你为什么?”
    乳娘被吓了一跳,连忙过去要拉开夫人。方夫人却跟疯了一样不断撕打自己的小女儿,而一向勇猛不输于男儿的方映荷,只默默跪坐在地忍受着,毫不还手。
    她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解脱的笑意。
    撕扯够了,方映荷顶着满头满脸伤疤,浑不在意地站起身,方夫人早就因过分激动昏迷过去,她让乳娘连同几个丫鬟把人扶进房间休息,又将地面上散落一地的佛豆抓起,随手塞进佛盅里,态度轻慢。
    而后,她看了一眼那尊眉目低垂的慈悲菩萨,嗤笑一声,大步踏出门去。
    什么菩萨?什么佛祖?全都是假的!
    一尊死木头像罢了。
    一路上婢女们都低着头,不敢看二姑娘的脸。方映荷大步回到房间,将门一关,对着镜子梳理好散乱的头发,又将被撕扯坏的衣裳换下。
    只是……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时,方映荷越看越觉不耐烦。
    她总是会想到另一面镜子。
    山海镜……
    这名字由来不得知,据说是因为铜镜背面刻画着十八层地狱中刀山火海的景象,也有说是脱胎于古籍《山海经》。方映荷既害怕它,又不得不依靠它活下去。
    已经经历过两次了。
    她还能坚持多少回?
    上次的死劫,为什么突然就过了?究竟是谁闯过的?
    容楚岚?还是凌烛?亦或是那个从未听闻过的姜遗光?
    桌上妆奁旁,摆放了一只手掌大小的瓷娃娃,圆嫩白胖的脸颊精巧可爱,瓷质白皙光滑,触手细腻。
    那是她在十岁时送给姐姐的生辰礼物,是姐姐生前最爱的玩物,还给它起名叫做小蝶。
    她禁不住伸手抚摸上那只瓷娃娃,目带怀念。
    此刻,放在妆奁中的另一面铜镜忽地亮起黄澄澄金光。方映荷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消失在原地。
    一同消失的,还有被她握在手心的瓷娃娃小蝶。
    ……
    方映荷猛地睁开眼。
    入目是蔚蓝天空,鼻间潮湿气息涌来。叫她咋舌的是,她竟站在一艘大船的围栏边,正对着茫茫湖面,一只手里还拿着瓷娃娃。
    新的死劫吗?
    这是在哪儿?
    方映荷转过身去,又是微微吃惊。
    这艘船上的人未免也太多了些,穿丝绸的、棉麻的、粗布的比比皆是,甲板上少说有几十号人,还有妇人带着小孩儿。她怎么知道谁是入镜之人?
    总该不会只有自己一人吧?
    况且……除了入镜者外,剩下的这些又是什么?是活人吗?
    方映荷攥紧了瓷娃娃,往前走两步,她可不想被挤下去。她张望着,看见不远处人群里有一张隐约有些眼熟的面孔。
    那个人……
    不会错的,他一定是!
    方映荷挤开人群奔过去,按住要转过身的少年:“等等,这位公子!”
    姜遗光转过头来。
    他还记得上回考场外排队的所有人,自然不会忘了方映荷的样貌,听其声,应当是后来突然哭泣的那位。
    他在打量着方映荷的同时,方映荷也在打量他。
    不会错的,她绝对在考场外见过对方。
    裴远鸿扫一眼就知道方映荷身份,手搭在姜遗光另一边肩上,轻轻敲了敲,示意他不要暴露自己身份。
    姜遗光笑了笑,主动开口:“姑娘,这里人多不方便,不如我们去其他地方谈谈?”
    方映荷发觉他身后还有个男人,更高大些,只是不知为什么,一不留神就容易让人忽略了去,像影子似的。她连连点头,不忘提醒:“还记得上回的考试吗?”
    姜遗光边走边说:“记得。”
    三人来到这艘游船的一间客房内,方映荷才迫不及待道:“我是方映荷,上回在考场中应当见过你。不知你们二位怎么称呼?”
    姜遗光报了自己的名字,裴远鸿则随口取了个化名,只说自己姓元,名弘志。
    “你们应当比我早来些,能否与我说些消息?如有机会,我一定报答。”
    方映荷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清楚,不免着急。比起上回考场外明明白白厉鬼模样的衙役,她更害怕船上这些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
    姜遗光摇摇头,一派温和模样:“很可惜,我们只比你早来不到半刻钟,许多事情,我们也不清楚。”
    他话锋一转:“不过,同为渡难者,我们或许可以一同行事?”
    船上的人太多了,有男有女,想要打探的话,光靠他和裴远鸿不太够,方映荷此人有勇无谋,唯有胆大一条可取,两人都乐得利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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