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色江水飘飘悠悠。寂静天地间, 只有几条小船。
    绯色新月依旧只露出一半,不知何时才能圆满。
    黎恪坐在小船上,心如擂鼓,汗湿浃背。
    他问:“兰姑, 你现在身子可还爽利?”
    兰姑没有回话。
    戴着斗笠, 一动不动。
    即便带着斗笠, 也能看出她摆了个仰头的姿势,好似仍旧在望着那一轮新月。
    “兰姑?”他又问。
    微凉湿潮的江风吹来,微微吹拂面巾。
    他们身上, 都披了一层浅淡的,似流水一样的浅红色。凑近了看又看不见,只能感觉出好似有那么一层红色在其表。
    黎恪分不清是这风更冷,还是他们的心更冷。
    厉鬼幻境,或是别的?
    早就该天亮了, 周遭依旧漆黑,血月柔和的月光并没能让这片江水明亮多少,只更显得阴森。
    黎恪听到了细微的哭泣声。
    不知从何处来,女子噫噫呜呜啼哭, 细细尖尖柔绵声响, 听了叫人不忍,可这哭声出现在这诡异江面中, 更让人心底发凉。
    “兰姑,你听见了哭声吗?”他问。
    兰姑一动不动,没有回答。
    黎恪仰头喃喃自语:“也不知善多什么时候出来。”
    “他拿几面镜子, 应当不会出事吧?”
    兰姑原本穿着浅绿色衣裙, 从床帐上扯下的布围了斗笠一圈,罩着她整个人, 她的手也藏在袖子里,看不清楚。
    黎恪悄悄接近了她,手同样拢在袖子里,悄无声息的。
    他透过兰姑的身影往水下看去,果不其然,水面上荡漾的影子里,有他的……却没有兰姑的!
    他忽然飞快的动了,猛地将兰姑推下水去。
    兰姑来不及挣扎,或者说,她根本没有挣扎,顺着那股力道,软软地掉了下去。
    “哗啦”一声响,兰姑没入江水中。
    在她掉落的前一瞬,她的斗笠同样落下,露出一颗好似刚从花盆里摘出的一捧土,肉白色蛆虫、赤红的地龙,不断蠕动,花根茎虬结盘旋,将一盆土锁住。
    掉下后,江水里散开一捧土。
    长在最顶上鲜艳的花本要在一瞬间枯萎,却在落水后,稳稳当当长在了水面上,似乎是汲取着水面上那一层血气,花儿长得更加鲜艳。
    黎恪心砰砰跳了很久。
    他确定万无一失后再下手,但心里还是有些犹疑。
    如果,这真是兰姑呢?
    不,不是……刚才的九公子,不一样没有影子吗?水面照不出影子,怎么可能不是幻像?
    他松了口气,抬头看去,顿时身形一僵。
    姜遗光已经出来了,站在船边低头往下看,不知看了多久。
    他仍戴着斗笠,黎恪却觉得他正盯着自己看。
    他看见了?该不会误会吧?
    黎恪忙开口问:“善多?”
    就见站在船边的姜遗光翻身到外,立在栏杆外窄窄一条缝隙内,他用袖子笼着手,举起一面小小的镜子,往下照。
    被照着的地方血色一点点褪去。黎恪亦惊讶地发觉,那朵花不知何时不见了,船边冒出个湿漉漉的头颅来,拼命凫水,扒着船沿瞪他。
    正是兰姑。
    “你方才作甚?你竟推我!”
    黎恪哪里好解释,只好伸手去拉,“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方在我眼里看你有些不对……这就拉姑娘上来。”
    兰姑一只手扒着船,湿漉漉黑发覆盖了半边脸,只露出一半白皙如瓷的肌肤。窈窕身形大半淹没在水下,黎恪不敢多看,他刚握上那只手便察觉了不对劲。
    女子的手。即便被江水浸泡的冷,也不该像这样,冷如冰。
    再看去,兰姑冲他露出个冷冷的笑,又有一只手,撩开了半边湿发……湿发下的脸,诡异可怖,美眸处只有一个黑洞洞窟窿。
    黎恪顿觉浑身冷凝。
    等等!他握着一只,船沿一只……怎么还有一只手?
    与此同时,那只抓着他的手用力一拉,将他拉下江水中。
    姜遗光出来后,就看见黎恪和兰姑呆坐在小船上。而后,黎恪又不知怎么的,跳进了江水中。
    他飞身下去,稳稳当当落在小船上,属于兰姑的镜子递过去,从斗笠面纱下贴上了兰姑的脸。
    兰姑不断抖动着,很快,她才从底下挤出两句话:“得了,善多,我好多了。”
    “黎慎之不知怎么掉了下去,我方才动弹不得,没能帮他。”
    “我看见了。”姜遗光说。
    他把荷包系得更紧了些,藏进暗袋,牢牢和衣带缠在一块儿,那里装着其他几人的镜子。
    “你也保重,若是救不上来,便快些回来。”兰姑神色凝重。
    黎恪这样掉下去,不知还有没有命在。不能让善多也没了。
    姜遗光点点头:“我明白。”他自个儿的镜子则被他紧紧握在手里,活动两下腿脚后,便摘去斗笠,跳下了水。
    江水如冰,一路上,血腥气疯狂地向他手中铜镜中涌去,还有些涌进了他身上暗袋中的荷包里。
    兰姑坐在小船边,很快就看清,以她为中心,四周江面血色不断涌来,向下去,几成一道赤色水漩涡。
    她眉头微颦,叹息一声,还是同样将山海镜贴了上去。
    江水中,谁知又有多少鬼魂?今晚注定要惊动这些亡魂了。
    很快她手心的镜子下也形成了一道小小的赤红色漩涡。
    血色月光,源源不断往镜中流。
    兰姑见情况好些后,才收手,又连忙照照自己。镜中的自己还好些,一照上去,黏连的血色飞快退散。紧接着,她又低头去看江水。
    忽地,她的心缓缓沉下去。
    她终于也发现了黎恪方才没能说出的话——这江水面上,竟照不出红月?
    还没等兰姑想明白,水下又是传来哗啦啦声响。不一会儿,船边伸出一只手,拉住,两颗脑袋冒出来。
    姜遗光竟真的把黎恪救了上来!
    兰姑急忙帮着把人往上拉,一人拽,一人托,总算把黎恪捞了上来,躺在小船中,姜遗光再自己翻身上来。
    兰姑一把黎恪脉搏,慢些,却依旧有力,放下心来,让他侧过头张嘴,又问姜遗光:“我们现在去哪儿?”
    大船上不放梯下来,要背着个人上去很难。但黎恪在水下太久,若不及时吃药看大夫,恐染风寒。
    姜遗光道:“他没事,不是呛水晕的,是被我打晕的。”
    水下之人会不顾一切缠住所有能救他的事物,黎恪也是,差点让他也不能活动,这才把人打晕。
    姜遗光解下发带,拧拧水,也不扎了,就这么披着,衣袖袍子水都拧拧后,才坐在船头,慢慢摇起船桨来。
    “你发现了吗?水里没有月亮的影子。”他忽地出声问低头照顾黎恪的兰姑。
    兰姑一怔:“我刚才也看见了,只是不得要领。”
    “你可以在水中照一照自己。”姜遗光道。
    江水经过方才他们的折腾,几乎变回了原来的色彩。
    兰姑依言低头看去,掀开了斗笠,顿时被水中鬼影吓了一跳,“我,我怎么会?”
    她突然想明白了:“水照不出月亮影子,却叫我们照出这副模样,可我们是人非鬼,这水才有问题。”
    与其说是月亮照出的红色月光,为什么不是水面反照出的红光呢?
    赤月教……红月,他们都被这个名字唬住了,加上姜遗光原来说的海娘子一事,更是让他们心底觉得姜遗光说的都是真话。
    但有时,真话也会骗人。
    “既然是水的问题,又该如何做?”
    姜遗光摇摇头:“我也不明白。”
    他不知道现在作祟的是哪里来的厉鬼,又要做什么。
    “先找九公子?”他问。
    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总比原来没头没脑的好。兰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她心想,不若效仿那些船上的船夫,设个海娘子祭祀?可只有大船上才有贡品,便也答应下来。
    姜遗光飞快地往回划船,现如今他们身上都带着镜子,便也不怕那大船上的诡异。两条船之间本就隔得不远,不一会儿,便来到了大船下。
    大船周边还有不少麻绳拴住的小船,姜遗光扛着黎恪跳过另一条船上,黎恪在他肩头,肚腹被这么一压,吐出两口水来。姜遗光把黎恪放下,又拉兰姑过来。
    “我先带他上去,再回来接你。”姜遗光道。
    “辛苦善多小兄弟了。”兰姑笑道。
    姜遗光一手扛人,自小船上借力飞身一跃,在快坠下时几步踩在两船间相连的粗绳索上,蹭蹭两下来到上头,肩头的黎恪被他直接丢出去,软软地摔在甲板上,但那一扔又控制了力道,没有叫他摔着头或摔断腿什么的。
    姜遗光这才抓紧绳翻过去,落在黎恪身前。
    黎恪被没头没脑一砸,悠悠醒转,还没反应过来,身前的姜遗光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又跳下去。
    黎恪猛睁开眼:“镜子?”
    他一骨碌爬起来,将镜面照向空中。
    ……
    大船里,黎三娘继续往下走。
    九公子的镜子落在这儿,说明他就在这附近不远。黎三娘想起自己等人,先前看见的那满满一屋尸体,决定下去看看。
    她踩在楼梯上,一层层往下去,
    彼时,九公子坐在桌边,揽了美人腰“纵情享乐”。
    他应该觉得哪里不对,他也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一旦在王府中,他就必须享乐,读书、骑射都成了罪过,因此,他也只能听着那些人的奉承哈哈大笑。
    黎三娘推开门。
    酒宴上,丝竹声靡靡,美人笑靥如花,端着美酒、佳肴,如穿花蝴蝶般行走在享乐的客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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