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恪缩在笼子里, 心里格外恐慌。
    在他面前的,刚才把他拎起来清洗的人——不,那根本不是人。
    那个东西,生得足有丈把高, 又高又壮, 如人一般直立, 肥头大耳,圆鼻上翘,下方大嘴一咧开, 便有喷鼻口臭味传来。
    这……这是一只猪精模样的怪物!
    这样的怪物还不止一只,在场全都是这样的怪物!
    黎恪一阵心惊。
    他整个人站起来还不到那些豖精腰间高,更不用说这些豖精一个比他三个还宽,在他面前,黎恪只觉得自己随时可能被一指头捏死。
    他心里猜测, 莫非这幻境的祸源并非鬼怪,而是妖精?
    不,他记得自己收了那只黑狗的恶灵后就突然进了死劫。所以,这幻境和那只大黑狗有关。
    这样一来, 自己必须找到那只大黑狗才行。
    “安分点, 到时也能卖个好价钱,要是不听话, 你就和他们一样去菜人市。”有两个他高的豖精指指另一堆车上摞叠起来捆扎好的人,咧嘴一笑。
    黎恪因为方才自己的小动作被发现,单独拎出来塞进笼子里, 他一时间不明白他说的菜人市是什么东西, 但看着那车上的人们艳羡的眼神,他下意识点点头, 不敢随意说话。
    那豖精又环视他们一圈,从鼻子里发出哼哼声,肥硕的腰弯下,圆鼻子在黎恪身上拱了拱,那双不大的眼里满是阴森:“乖乖听话,要是敢跑,被捉回来以后,老子第一个吃了你!”
    黎恪一僵,连连点头,面上惧怕不已,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
    豖精这才满意离去。
    在它走后,其他豖精也跟着过来转了两圈,各自巡视,以免把有病的人掺在里面卖出去,到时后吃了肉的兽们要过来找麻烦。
    黎恪依旧露出软弱的神情,脑海里飞快转动。
    人曾以豖为食,很显然,现在人与豖地位颠倒,变为豖以人为食。
    这些豖生了灵智,会说话会思考,听它们的意思还学会了做买卖,从自己一路运过来的情形来看,它们会做车、会盖房。
    黎恪一阵心惊——这样一来,人还有何优势可言?只能为豖案上肉。
    野兽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灵智不下于人的野兽。
    黎恪又往角落里缩了缩。
    他还记得那头豖说的话,又去看外头那辆板车上堆着的人。
    上面的人都是男子,无一不干瘦蜡黄,样貌朴素,对比起来,他还算生得齐整。黎恪已经猜测自己或许是因为样貌而逃脱一劫,心里虽别扭,却也好好的打理了一番自己的仪容。
    无论怎样,先活下去,总比直接被拉到菜人市卖了吃肉好。之后再找机会逃走。
    他已经能猜测到,那菜人市会是何等可怕又血腥的场景。一旦自己也被卖进去,周围全是这样高大的野兽精怪,他恐怕难以逃脱。
    黎恪还在思索。
    这个幻境虽然可怕,但应当也有人的聚集处。到时,自己找到其他入镜人,或是再笼络一些本地人逃走,再想想死劫应当如何破解。
    他隐约猜出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幻境。
    那个以狗的身份活了一辈子的人,他一辈子都是条狗,用狗的眼睛看世间百态。所以,在他心中的尘世或许就和这幻境一样诡异扭曲。
    他正想着,眼前变故突生。
    一头豖精约莫是饿得厉害,一直对着外头板车上摞起的一堆堆人露出垂涎的目光,嘴边涎水滴滴答答黏连着往下落。
    而后,那豖精开口说道:“罢了,罢了,俺饿了那么久,吃一个总不过分。到时俺再把钱补上就是了。”
    其他豖精也不拦,只说:“你挑个小些的不就得了。”
    那豖精哈哈一笑,从板车上捆好的一捆人里拎出来一个。
    黎恪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呆呆地仰头望去。
    那豖精捏着一个人,大嘴一张,嘴里竟满是细密尖锐、闪着森寒的光的尖齿。
    它特地来到了黎恪的笼子边,对着那张已经恐惧到呆滞的脸,用力咬下头颅。
    它手里捏着的那个挣扎的人手脚垂下去,脖子上,鲜血喷涌。
    “咯吱咯吱——”
    它有些费劲地啃咬骨头,一张本就肥头大耳的脸,两颊更是高高鼓起,吃了肉还不够,有些口渴,大嘴伸到那脖子断裂口,大口大口饮血,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响。
    它脸上满是享受神情,好似在喝着什么琼浆玉液似的。
    鲜血滴滴答答下落,有些在刚才飞溅时喷到了黎恪脸上,叫他看上去也满身血腥。
    他却一动没动。
    在死劫中,什么都见过,本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任何事震动。
    可是,这样……这样惨无人道的生食……
    黎恪只觉胃里一阵翻涌,他恶心得要吐出来,却又畏惧不敢吐。他还记得刚才这些东西检查人们有没有生病,要是自己吐出来,多半会当成病人,到时,自己又不知会被怎么处置。
    越是恐慌,越是克制,可胃里那股恶心的感觉却也更强烈。
    黎恪恍惚间想起来,猪也是会吃人的。
    只是它什么都吃,给打点猪草就能长大,很多人都忽视了,它也是会吃人的。
    他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听邻居家说过的一件事,
    说有位妇人嫁到夫家后,每天勤奋干活,后来和丈夫生了矛盾,几次哭着回娘家。有一次,她从娘家回来后就失踪了,娘家报了官也没找着,只说这妇人和人跑了。
    再后来没两天,这户人家的猪拉去杀,杀猪人从猪的肠子里掏出了那妇人的一对银耳铛。官府来查,严刑拷问下,那丈夫终于承认,自己故意把她扔进了猪圈里。
    猪什么都吃,人的衣服、骨头都能吃,没两天就吃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黎恪死死遏制住自己呕吐的欲望。
    “你吃就吃,怎么又把它弄脏了,不知道洗起来很麻烦吗?”其他豖精开始抱怨。
    站在笼子前的豖精三两口吃完那个人,留下一些残渣和衣服碎屑,无所谓道:“怕甚?大不了俺洗。”
    说罢,它奔到一边打水的大池子里,抄起一个桶,蹄子。不知怎么动作的,拎住桶的把手,捞起一大桶水来,又三两步奔回来。
    黎恪畏惧到极致,反而更加冷静,甚至还冲这东西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活下去,他想。
    只有活下去,才能解开死局。
    不过是幻境罢了,一切都是假的。他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
    他是收鬼人,理所当然会被幻境针对。冷静,不要慌……
    笼子被打开,关在里面的黎恪温顺地被拎出来,一下也没有挣扎,甚至还换了个姿势让自己更舒服些。那豖精抓着他的两条腿,倒提着往桶里泡,泡一下,提出来,再塞进去。如此反复再三,总算把黎恪脸上的血洗干净了。
    黎恪被水冲得晕乎乎。
    事实上,刚才被清洗的过程中,他就觉得自己似乎染上了些风寒,但是他不敢打喷嚏,也不敢咳嗽。这会儿被粗暴地洗干净,又扔进笼子里,也不过拧干净袖子,再擦擦脸,又慢慢梳理头发。
    不能生病。他告诉自己。
    绝对,绝对不能让他们发现自己生病。
    看样子,对于样貌不错的人,他们会卖到另外的地方去,只是不知会送去哪里。
    不能生病……
    他在心里默念着。
    豖精的脚步声远了,砰一声,大门关上。
    院里寂静下来。
    太阳渐渐西沉,眼看就要落下。
    黎恪拧着衣服上的水,又去擦头发,他在小小笼子里不断活动着,努力让自己身上发热,不要受寒,忽视肚腹中的饥饿感。
    “喂,那个人。”
    他循声望去。是板车上塞在中间的一个人探出头问他话。
    “你抬起头来,让我们看看。”那个人说。
    声音里满是恶意。
    黎恪下意识地抬头被他认为示弱,他讥讽道:“你明明长得也不怎么好看,凭什么你就可以去人宠市?”
    人宠?那是什么?
    以人为宠么?
    黎恪一阵恶寒,不得不安慰自己,只要能活下去,人宠便人宠,总比娈宠好吧?
    他心里难接受,那群人却很是妒忌,七嘴八舌说起来。
    “就是,你凭什么被选成人宠?”
    “你家爹娘肯定是把你藏起来了,好吃好喝才让你不会晒黑,你凭什么?”
    “你之前是不是哪位老爷的人宠,后面跑出来的,不然哪里养的出这样的皮肤?”
    “就是!你要是哪位老爷的人宠就快点回去,老实交代,要不然的话小心你那位老爷把你也吃了。”
    ……
    黎恪听着只觉得荒诞又可笑,还有一些深深的悲哀。他说:“诸位,我们大家都在这儿,生死不保,这关头还有什么可吵的?”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那群人的叽叽喳喳声中,没有人听见。
    所有人都嫉恨地瞪着院子中央的笼子,恨不得自己上去替代他。
    方才豖精在时,他们都不敢抱怨。那群东西走了,他们反而来嫉恨同样被害、只是待遇更好些的黎恪。
    黎恪心里微哂,却也明白,这是人之常情。
    史书中,对被害之人区分对待,让他们起内讧,这种手段从不罕见。
    黎恪提高声音道:“大家都想活下去,就别吵了,还不如想想怎么逃出去。”
    他这话一出,其他人却纷纷安静下来。
    用一种,古怪、可笑的眼神打量他。
    好似这一刻他突然变成了什么怪物似的。
    “为什么要跑?人不就是给老爷们吃的吗?”最初说话的那人道,“我只恨自己身上太瘦,老爷们吃着不尽兴。”
    另一个人骂他:“当人宠还不好吗?你竟然想着跑!你等着!等明天我们就告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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