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爷哆嗦着说出这句话。
    “我们祖上, 姓卫。”
    姜遗光沉默一会儿,问:“哪个卫?”
    他已经猜出了大半。
    “日闲舆卫,利有攸往之卫。”
    正因三家同根同源,他才会想着把女儿嫁到魏家或谢家, 除了这两家外, 还有哪一家能让王家血脉重聚?
    姜遗光追问:“卫家从前是做什么的?”
    既然都说出来了, 王昌德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眼珠儿往上移,回忆道:“听说, 卫家以前做船运,卫家船非常有名,后来又不知哪里学来了秘方,开始烧瓷。”
    “只是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卫家窑没了, 卫家的船厂也没了,据说是犯了事儿,抄家流放。还有,这诅咒……一直跟随了卫家近百年的诅咒。”
    王昌德重重叹息:“也不知我们祖上是招了什么祸, 一两代也就罢了, 诅咒过了近百年都没有过去……不论怎么逃,都逃不掉……”
    他当然不会认为这大师能够一出手就解决掉卫家近百年的祸端, 他自己的命是保住了,他的后人呢?又该如何?
    姜遗光追问:“你之前总说老人告诉你,那族里的老人呢?”
    王昌德道:“大多都走了, 只有我的一位叔公还在世, 只是他年纪大了,话也说不清楚。”
    姜遗光道:“你还知道多少?全部说出来。否则, 我也帮不了你们。”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一张鬼面具鬼气森森,大夏天的,平白叫端茶的婢女都出了一身冷汗,寒毛从手臂蹿到背脊刷刷直立起,上了茶后立刻退下。
    见王昌德还在迟疑,他道:“你们王家不知道,那就去问谢家、魏家,要是什么都不知道,那我可以告诉你,你们祖上的诅咒,会卷土重来。”
    “因为,丁阿婆已经死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王昌德顾不上自己还虚弱的身体,噌一声站起。
    “什么?丁阿婆去了?!”
    这,这怎么可能?
    姜遗光道:“你派人去荃州一问就知,我何必说这种假话?”
    王昌德心神大震!
    他原来还抱了点丁阿婆能救他的指望,现在骤然得知退路全部封死,只能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眼前这位古怪的大师身上。
    他心里还有更深一层的隐蔽的畏惧,如果,丁阿婆的死也和这个诅咒有关……还有谁能救他?
    “大师……大师救我!”王昌德老泪纵横。
    ……
    王昌德很快就把谢、魏二家两位老爷请来了,到了他们这个年纪,早该在家中享清福,可偏生王家老爷之祸让他们也不得安宁,三家人头一回站在了一起。
    去荃州的人还没回来。
    按理说,荃州与星州中间隔着片灼月湖,一天就能来回,就算丁家村难找,这好几天过去,也该到了,船却一直未归。
    王家老爷请了谢、魏两位老爷来时,他派去打听消息的小厮也回来了。
    丁阿婆的确已死。
    确切的说,整个丁家村都遭了大难,全村人都死了。
    三人震惊,久久不能回神。
    他们后知后觉地恐慌起来。
    丁阿婆不在,意味着……诅咒将要复苏!
    王老爷就是他们的下场!
    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那诅咒的古怪,不论怎么求神拜佛都是无用,唯一一个能压制住诅咒的丁阿婆也去了。只有这位大师能救他们!
    奈何这位大师不图名利,只要各家出五百两银,还要求换成银票。
    区区五百两,不算太少,却也不多,不过是为了份心意。三家人都痛快给了,又把族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请出来,搬出族谱,一页页翻过去,根据人名说当年事。
    几家老人坐在一块儿,拼凑出了当年的卫家真相。
    姜遗光早已经从衙门卷宗里听过,却不知道卫家后来如何。
    以及……当年那个叫妙妙的小女孩。
    若只是深受冤屈而死,死前含怨就能生出怨念,化为恶鬼。这世间枉死之人何其多?为什么却没有那么多厉鬼?
    那批做成骨瓷或花瓶姑娘的人中,只有妙妙一人变成了厉鬼么?
    其他的骨瓷和花瓶姑娘,都售往了何处?这三家一点都没有留下来吗?
    后人叙说前人事,尤其是说自家祖宗的事儿,总是会抹去些丑闻的。一代代传下来,传到他们耳朵里时,就变成了卫家的瓷窑被奸人所害,有人趁夜偷偷潜入窑里放了婴灵,婴灵怨念不休,害得卫家瓷窑再也烧不出那样精美的白瓷。
    王家那位年纪最大的叔公认为,他们现在听到的抓挠声,就是当年被投入窑中的婴灵所化。婴灵在烈火中挣扎,只能用指头不断抓挠窑壁,却不论如何也逃不出来,便恨上了卫家人。
    其他几位老人也这么想。
    姜遗光经历过镜中死劫,已经大致拼凑出了完整真相,没说什么。
    他转而同样思索这个问题——
    如果说,妙妙的亡魂,是因被做成了花瓶姑娘而生,那这传递了几十年的抓挠声又是因为什么?
    又是哪一个鬼魂的怨气?
    姜遗光站起身,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说道:“想要解决,除非你们找出当年卫家卖出的骨瓷和花瓶姑娘。”
    “找到了几样,再来找我。”
    “什么骨瓷?”魏老爷还有些不解,王家那位老叔公和王老爷却脸色骤然间煞白一片。
    谢老爷同样脸色煞白,在那一瞬间还下意识扭头看王家老爷。
    别人不知,作为他过去的亲家怎么会不知道?
    王昌德早就在私底下开了间瓷窑,只是不打着王家名号罢了。
    骨瓷……他当然知道骨瓷。
    大师特地在这时候说起骨瓷,莫不是王昌德他……
    “姓王的,你莫不是又做了那伤天害理的事儿?!”谢老爷就气得跳脚。
    一想到王家卖出去的那些瓷,或者送到谢家的瓷具里可能会有人的骨灰,他就禁不住不寒而栗。
    怪不得,怪不得诅咒复苏后先找上他。这不是活该吗?
    王老爷闷不吭声,不敢说话。
    半晌,才道:“我能怎么办?谁不是为了赚钱?”
    星州及不上荃州富裕,他这个王家比不上那头的王家,到时候并过去,他这个族长的位置岂不是不保?
    瓷窑已经开了有五六年了,他怕丁阿婆看出来,才什么都不敢说,渐渐和那边断了联系。
    “除了骨瓷,还有什么?”姜遗光问,“花瓶姑娘?或许还有别的?”
    谢家和魏家的两人不明白什么是花瓶姑娘,几个老人倒清楚,当即不可置信地看向王家几人。
    姜遗光道:“既然做出这种事,就别怪怨气缠身我即便救你一回,下回还会有其他恶灵。我救不了你。”
    救当然能救,不过他怎么可能会让自己为这几家人渡死劫?
    谢老爷和魏老爷也怕得很,谁知道会不会扯到自己身上,不禁追问王昌德他还做了什么。
    后者嗫嚅两句,慢慢道:“也,也没什么……”
    “……就是,一些杂耍班子罢了。”他吞吞吐吐地说着。
    王家比不上谢、魏二家,武德不兴,前些年做生意也赔了钱。王昌德翻阅一本祖上传下来的手札时,就发现了一些赚钱的法子。
    他开始建瓷窑,烧骨瓷,又去炼花瓶姑娘。
    世间人命是最贵也是最贱的东西,星州靠湖也靠江海,常有外地人来。这就给了王家可乘之机。
    从那时起,王昌德就让人留意了,但凡有外来落单的流民,摸清楚身份后,一律绑到瓷窑里,肉剔了喂猪,骨头取了烧瓷,精美漂亮如白玉的骨瓷问世,销往北方,问起只说以牛羊骨粉入釉,无人得知这里头掺了人的骨血。
    再有些孩童稚儿,收了来做成小小的骨瓷饰物后,便打着婴灵庇佑的名头,悄悄在闽省贩卖,据说能叫人心想事成。
    这婴灵瓷饰,有些做成孩儿枕,有些做成瓷铃铛、瓷佩。妇人买回家能生儿子,男人买回家能升官发财,老人买了能延年益寿,一切厄运都会被婴灵吸走,等这饰物把厄运吸满、变黑了,再把它丢进海里。这样一来,厄运便再也找不上门。
    王老爷说着说着,喘口气,指着另外两位老爷骂道:“也别净说我了,你们知道的时候不也买了两个吗?现在就在大师面前装好人了?”
    “够了。”姜遗光制止即将发生的争吵,“还有什么?继续说。”
    还有……
    有时买来的人多了,一时半会儿不够烧,拿来做花瓶姑娘又不够漂亮。瓷窑里有个曾经走南闯北玩杂耍的人就向王老爷提议,干脆把人做成些别的东西。
    人的皮剥下,活生生热乎乎的时候趁热套上狗皮、羊皮等,再用羊肠线缝合好,等长大了,这就能牵出去供人作乐。
    谁让人太多了呢。
    “不光是我,别人家也有这么干的。我好歹让他们活了,给吃给喝……”王老爷辩解。
    他真心实意地觉得自己心善。
    去两年还好些,今年……今年听说两广地闹干旱,又来了许多人,拖家带口、衣不蔽体的,半吊钱就能买一个人。王老爷还知道不要让一家人绝户,他都是一家人中买几个,剩下至少一半,让他们能活下去,也算是做善事。
    王老爷说到最后,坐在座位上抹泪,忽地来到姜遗光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我知道,我罪有应得……只求大师解了这诅咒,不要连累其他王家人……”
    老人不断磕头,很快,额头上就渗出血渍,让人看了格外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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