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冲天。
    黎三娘的尸首淹没在火海中, 亮得灼眼。灰烬顺着火光上头袅娜的烟飘摇,分不清是木头,还是血肉。
    烧了大半日,火光熄灭, 剩下的灰被全部扫起, 装进了空坛子中。
    直到坐上回京的船, 兰姑还能记得那天,炙热天空下的浓烟与烈焰,树枝和三娘在火中的噼啪声, 蔚蓝天空中,飞过几只悲鸣的乌鸦。
    现在,她又回到了船上。
    茫茫无际的海,沿着大梁最东边的国土一路蜿蜒北上,看不见大梁土地, 也看不见其他人。
    归程比来时沉默了许多,大家都渐渐不说话了。姜遗光一如既往的沉默,独自坐在船尾阴影中。姬钺在阁楼最高层半边棚子下自个儿和自个儿对弈,棋盘上乱七八糟。
    性子最好的黎恪和兰姑, 也各自在房里不出来。
    贵人们都不管事, 只剩谢丹轩和谢家家眷们。
    狸奴被收走后,谢家人的神智陆陆续续清醒, 有好几个想起自己竟然和那个怪东西一起生活了好几年,直接吓得病倒。谢丹轩这几日也在带着家仆们照顾家人,偶尔空闲时, 眺望远处翻涌着细小浪花的海面, 眼里闪过些怀念。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船尾。
    那里藏着个人, 静静坐在地上,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只有清风吹过他的头发和袍角及偶尔眨动的眼睫,能看出那还是个活人。
    是九公子的朋友,也是陛下派来的人。
    其他几人对他的态度都有些微妙,说不上来,不是敌意,可又刻意拉远了,不冷不热的,不知是何意。
    “姜公子。”谢丹轩客气地向他施了半礼。
    他看这位小公子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如果当年他的狸奴没有死,没有变成……恐怕也有这么大了。
    姜遗光客气回礼后,重新看向大海,继续变成一尊一动不动的雕像。
    谢丹轩本想离开,转念一想,又走近了些,问:“姜公子可是在看海?”
    姜遗光终于看向他,这个头发已经有一半花白,皮肤黝黑,却看着精干的中年男人,点点头。
    谢丹轩笑了笑:“巧了,我也喜欢。”
    见姜遗光态度冷淡,谢丹轩不在意,转而在他身边坐下,起了自己的事儿。
    “刚到夷州那会儿,我什么也不懂,还是海上的渔民们带我一起出海打鱼,辨认方位,后来我自己也能开船了……”谢丹轩多年不说官话,重新学起来有些费力,还带着南方口音。
    他在说自己任上的事儿,说夷州虽然荒凉,但因为时常有倭寇来犯,那里的渔民们都格外凶悍团结,他去以后,组织了当地人手狠狠反击几次,把倭寇们打跑了,那些渔民就都听他的话,还有些要把女儿、妹妹嫁给他等等。
    他还说在夷州见的倭寇多了,自己也会说倭国语,那些人学乖了以后,知道乖乖和他们做生意,两地有了来往,他也知道了一些倭国的传说。
    倭国人信奉的东西很奇怪,他们认定万物都有灵,他们祭拜山神、河神、树神等等,自己还造了不少妖怪出来。谢丹轩一开始放松了警惕,后来就叫他们有些人跑来刺杀,据说是他们的忍者,听说自己身上有传说中的宝物——鲛珠。
    “他们以为,有鲛人?”姜遗光问。
    谢丹轩失笑:“是,他们确实这么以为。而且他们认定岛上有鲛珠,我作为岛主,鲛珠就一定在我身上。”
    “他们要鲛珠何用?”
    谢丹轩想了想,笑道:“他们的王认为鲛珠可以让人死而复生,或是让人死而不腐,百年后再度转生,所以才想要。”
    “可这世上哪来的鲛人?更不用说什么长生……”谢丹轩话没说完,想起自己的狸奴和花瓶姑娘们,摇头叹息。
    他自己都有点不确定了。
    世界上既然有那种怪东西。
    或许……真的有鲛人?
    他不过是和姜遗光说些玩笑,谁知对方却听得很认真。
    还问他:“他们为何认定夷州岛有鲛珠?”
    谢丹轩回忆道:“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大王。”
    “从千年前起,倭国就有人向中原学习。阴阳家的阴阳五行学说传入倭国以后,在他们国家,就慢慢有了一种人,叫做阴阳师。”
    “听说他们的大王身边有个厉害的阴阳师,叫什么、能做什么我也不清楚,但就我抓到的倭国刺客说,他们的阴阳师预言中原有宝物,能让人长生……其中一种宝物,就是鲛珠。”
    姜遗光重新看向大海,道:“世上真有长生不老么?”
    他们脚下的大海,深深浅浅的蓝,却看不见底,谁也不知海底有什么。传说中泣泪成珠的鲛人又是否真的存在。
    谢丹轩笑道:“生老病死乃天命,有生就有亡,人从海里来,回到土里去,哪有什么长生?”
    “即便有,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若人人都能天长生不老,那这天下岂不大乱?”
    他看得很开,带着皱纹的黝黑面庞,和普通渔民没什么两样,眼睛却亮而有神,坚定不移。
    他还有些话没说。
    即便是贵为天子,也不见得真能万岁万万岁。
    君不见那派徐福出海求长生的秦皇,那些个后来沉迷丹药的汉武帝,唐明皇等,任凭生前再怎么轰轰烈烈浩浩荡荡,也是要西去的。
    夷州岛上的日子实在苦,连识字的人都不多,谢丹轩便醉心于研究学术。他方才说到那处,似有所感,可又碍于忌讳剩下的话不好说出口,咽了回去,以至于眼神有些迷蒙。
    姜遗光则想得更远。
    如果……这面镜子出现很久很久了。
    当年求长生的秦皇,真的没有尝试过吗?那些晚年醉心求仙、沉迷炼丹的皇帝们,没有动心吗?
    史书中从来看不到一点记载,即便是近卫开放给他看的藏书阁,也只能追寻到前朝。
    在前朝之前,山海镜又在何处?
    从前人如果有记载,皇帝那里会有吗?
    看他不说话,又安静地陷入沉思中的样子,谢丹轩也不生气,告诉他:“如果你对那倭国事有兴趣,倭国每年都要派人来京城,有时会拐道经过夷州晾晒货物,到时你可以同他们打交道。”
    姜遗光点点头:“好,我记住了,多谢。”
    谢丹轩爽朗一笑,摆手道:“无妨。”
    姜遗光还在想着贺韫一事,微微一笑,道:“到时谢大人如果在京中,我有些不懂的倭国事,能请教大人么?”
    谢丹轩毫不犹豫答应下来:“自然可以。”
    他耳朵动了动,似乎听到了什么,笑道:“在下还有些事,就不打扰了。”说罢,又和姜遗光告别,匆匆忙忙上楼去。
    姜遗光循着他离去的方向听声音,看他上了二楼,阁楼外圈,能看见谢丹轩匆匆走过的身影,最后进入了走廊尽头的一间房,打开门缝,悄悄闪身进去。
    他刚才听见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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