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萧瑟, 偶尔卷起一两张纸钱,飘飘忽忽吹至行人肩头。城门边马车排着队进出,等着出门祭祖,哀伤肃穆。
    据说, 七月十五也是地官生辰, 这一日需布田祈谷, 供奉地官,以求来年更好的收成。道路两旁田地中,不少谷穗上都挂着五色小旗, 乍看过去,鲜亮一片。
    姜遗光坐在窗边,掀开帘往外看,等了好一会儿才进去,挂了五彩旗的田地渐渐往后移了。车夫扬鞭入城后, 方才有些散的人群喧闹声好似在此后就收束聚拢到了耳边,嗡嗡吵个没完。车轮碾过石板路,跟着吱嘎吱嘎作响。
    几个月前那件事儿,除却多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外, 多个人少个人, 或是换了个知府,对寻常小老百姓而言没有任何变化, 他们照旧过自己的小日子。
    因着七月半鬼节,城中气氛不那么欢快,多了不少背着筐卖纸钱、纸元宝的小货郎。
    姜遗光直接将一货郎背着的纸钱全买了, 又让货郎饶了几叠封包。那货郎喜得合不拢嘴, 跟路边小店借了笔墨砚台和浆糊等,站在窗边等。
    姜遗光就着车内的小桌在封包外填了父母、师长姓名、生卒年后, 又照例多添了些诸如早登仙界,求判生方的吉祥话。风俗如此,他们总担忧自己烧给先祖的纸钱会被孤魂野鬼取走,故而这封包袋上除了要写亡者外,一般还需再往上写三代人。
    姜遗光虽不信这些风俗,却也不会在近卫眼皮子底下特地要表露出自己的不同来。以往老姜头也是带他写过的。只是……他却不知自己往上三代有谁,只记得父母名讳。
    再往上,父亲的父母亲、母亲的父母亲……没人告诉过他。
    写罢,再挨个往封包里装纸钱,全都装得差不多了,浆糊细细封口,一个个封包堆在马车车厢角落里。姜遗光这才将借来的笔墨等物还给那货郎。
    “多谢,辛苦你等我了。”姜遗光声音平静又温和。
    那货郎连连摆手:“这有什么,不过一点小事,郎君实在折煞我了。”
    姜遗光就微微笑了笑,看着很和气,很好说话。
    货郎看他孤身一人,忍不住问道:“敢问这位小郎君,可是从外地归乡来祭祖的?”
    姜遗光点点头。货郎心里有数了,嘴皮子麻利地劝道:“既是外地来的,今儿祭祖完了也可以不着急回去,在城里寻间客栈住下。一来夜间行路不安全,二来咱们这儿酉时过后燃灯祈福哩,小郎君也可以等天黑了去河边放些灯,给先人祈福。”
    年年七月十五,长河边,写了先人名讳的莲花灯顺水漂流,孔明灯一盏盏放飞高空。
    以往姜遗光只能在家里看,老姜头不让他出去。
    “你八字轻,阴气重,又还小,鬼节夜里出门,小心被冲撞了,丢了魂,可就找不回来啰。”老姜头如是说。
    但他总是会弄来孔明灯,让姜遗光在院里点起来,看着它往上飞。
    姜遗光微笑着回他:“多谢,我第二日再走。”
    和货郎分别后,姜遗光又买了些供品、扫帚。先去祖父坟前上香、烧纸。坟头边野草长得快,已经有半人多高,蹲下去除干净了,细细打扫,放上供品,再点燃了封包。
    火光袅袅,渐熄下去,姜遗光抽了根细枝条翻动火堆,火光立时又明亮起来,将封包里的黄纸俱烧成细细碎碎一堆灰。
    先是祖父,再是父母。父母合葬在一起,不和老姜头一处。姜遗光提着竹篮翻过两座小山头,找到了几乎被野草埋没的坟包。当他将野草除去大半后却发现,立在坟包前的墓碑……倒下了。
    上面还留有几个被重物用力击打的痕迹,正面泼了墨,黑色墨汁染了大半粗糙石碑里,一块碑染得黑白分明。要伸手去擦,却擦不掉,墨汁已经渗进去了。
    再看坟头,也有被人踢打破坏过的痕迹。
    等杂草彻底清理干净后,破坏的地方更加明显。有人在坟包顶用石头压了一张黄底红字的布条,乍一看像一张黄符。打开一看,字迹有些褪色了,依稀能辨认出上面写着他们这对父母养出一个大奸大恶之子,活该落得这个下场云云。
    跟着来的近卫都不敢看他了,谁知道竟然还有人做出这等缺德事?也不怕夜里鬼敲门。
    姜遗光却依旧很平静,沉默着把那张黄条烧了,又写了字条,上书碑文,请近卫走一趟,去寻个工匠刻一块墓碑,越快越好。如果有现成的石碑直接刻最好,手艺精的不用一个时辰就能刻完。
    那近卫显然有些同情他,看过纸条后,惊讶不已:“你确定么?这上面怎么没有你的名字?”
    姜遗光平静道:“不加上我的也好,省得再有人来生事。我没有时间蹲守在这里,以后也难有机会再来。”
    近卫拗不过他,劝了几句后还是驾着马车去了,将那块被染的墓碑也带去——刷上粉,再把一些字刨掉,快得很。
    独留姜遗光一人在小山头,他左右看看,坐下来,火折子吹燃,点了张纸钱引火,而后把封包烧着。
    等了好一会儿,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不像是近卫,脚步声凌乱沉重,那人还在喘气,像是女子。
    姜遗光转头看去,一片杂草丛生中,渐渐冒出女子头顶来。
    在他看见女子时,那女子也看见了他,眉头一皱,先喝问:“这位公子,你可是要祭祖走错了道?认错了?”
    “我没有走错,反而是姑娘你为什么要来这儿?”来的人正是赵瑛,姜遗光站起身,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
    赵瑛只觉得他身形和声音都有些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皱眉道:“我自然没走错,这家人姓姜,我是他们儿子的好友,他回不来,我才想着来看看。”
    “你又是哪个?我怎么不记得姜家有你这门亲……”她隐隐有些警惕,又多打量了这突然出现的面貌平凡的男子一眼,越看越眼熟,最后几个字卡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了。
    “你……”她一扫地上正点着的封包纸钱,脸几乎皱成一团,嘴巴张张呵呵,终于脱口而出,“……是你?”
    她几乎要跳脚,指着姜遗光叫:“你怎么又回来了?!”
    姜遗光道:“回来上香。”
    他心里却盘算,看赵瑛的样子,这坟应当不是她破坏的,那会是谁?
    的确,这是他父母的坟,他自然能来。
    赵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觉得想起他处境后心软偷偷瞒了母亲打听着跑来扫墓的自己实在蠢得无可救药,又想起他竟然敢掘爹的坟墓,还引来了那些恶人,又气又急,指着他骂:“你上回不是说让我也掘你爹娘坟墓么?怎么?这会儿自己跑来扫墓了?”
    “我现在来了,你让我挖不成?”
    姜遗光看她一眼,依旧是平静毫无波澜的眼神,语气也冷淡:“你如果不解气,自然是可以的。”
    说罢,递给赵瑛一把刚才他用来掘野草的小锄头。
    赵瑛手里还提着沉甸甸的篮子,装了封包,酒水,还有一些供果,另一只手下意识接过小锄头,仍有些不可置信,反应过来后,目光恨恨地瞪他。
    后者却给她让了位,以示意她可以开始动手。
    这怎么可能下得去手啊?
    赵瑛气得想把锄头砸他脑袋上。
    “砰”一声,锄头砸在地面。
    “你是不是真有些毛病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赵瑛气的简直要说不上话来,既生气,又委屈,说着说着,眼泪很没出息地啪嗒啪嗒往下掉。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是个不顾人伦的疯子?亏我还自作多情,以为你回不来,谁知道你在外面活的可滋润了……”
    “这回又是干了什么缺阴德的事儿?又挖了多少人的坟头?……”
    寻常男人见着女子在自己面前落泪,总是要顾忌些的。可姜遗光却只站在原地看她,没有动静,任由她哭叫斥骂。
    半晌,等赵瑛的哭声弱下去,姜遗光才问:“你要挖么?”
    赵瑛抽泣声一滞。
    “如果你不挖,我就继续扫墓了。”姜遗光说道。
    赵瑛:“……”
    赵瑛抄了个篮里的供果狠狠往他脑袋上一砸,篮里封包也拿出来扔在地上火堆中,提篮子拔腿就走。
    再多和这人说一句话,她能气得少吃一顿饭。
    姜遗光站着没动,见她气冲冲走了,继续蹲下去忙活。赵瑛砸下的封包一下子把火盖灭了,他把灰堆聚在一起,又把新封包点燃,树枝翻动火堆。
    供果滚进草丛里,没一会儿,被一只松鼠拖走。
    新的封包很快烧完了,又等了约莫半个多时辰,近卫带着新石碑回来,同他一块儿挖坑,把放在马车上的石碑拖下来,竖在坟前,再重新填上土,用力压实。
    “走吧,还差一个。”姜遗光对近卫说道。
    只是,恐怕赵瑛和赵夫人也在,到那时,又要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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