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中毒, 又是当胸一刺,任谁都捱不过,姜遗光也不例外,被抬出去后, 旁人差点以为他死了。
    黎恪下的毒药性不那么强, 但也是见之即死的毒药, 能挺过来全靠近卫们储备的解药多。刺在胸口的那根簪子更是好悬差一分就要扎进心脏,要真扎进去,那才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京城里最好的几个大夫日日守着, 夜夜汤药送进去,炭火和苦药的滋味把床帐都浸出了烟熏火燎的苦味儿。
    都说姜遗光倒霉,好不容易从镜中出来,结果又遇上了个疯了的入镜人,竟害的他也差点没了命。原先他还准备了事物要在寒衣节那日给父母上坟, 但现在寒衣节都过了,姜遗光依旧没有醒来。
    这几天日日有人来探望他,送药材送布匹送银两。别的不说,长眠诅咒那回入镜的可有上百人, 不少人心里都记着他呢。
    他越好, 越显得刺杀他的黎恪可恶。
    黎恪竟然也没死,那一日他身上到处中箭, 又吸了火里的烟,好在近卫们还想从他嘴里挖点东西,射箭虽多, 却也避开了要害, 拖出去后身上伤敷了药便关在牢里。
    入镜人都命大,死不了, 慢慢过一段时日就好了。
    但狱卒们为了防止他自尽,手脚都捆了,嘴里咬根软木,倒在稻草堆上。狱卒隔一个时辰就要隔着栏杆伸棍子戳戳,若是没动静就要进去看了。
    黎恪没有自尽。
    他存了死志,但好像还是在等什么。
    一般入镜人犯了错都是能免罪的,即便杀了人,那也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黎恪又有些不同,一把火烧了藏书阁,要不是他渡过十重以后的死劫,早就当场打死了。
    他却毫不畏惧。下一回被拖出去审讯时,他甚至还在笑。
    “看你们这样,姜遗光应该救回来了吧?要是他死了,你们肯定也不会让我活着”黎恪啧一声,笑着说,“算他命大。”
    边说口里边流出血来,身上也在渗血,活的这么恶心,可他还活着。
    近卫不跟他扯皮,提了鞭子就继续审讯。一鞭一鞭抽下去,伤口沾了浸透血的衣裳碎片黏在一块儿,疼得发烫。
    可黎恪竟然还在笑,笑的断断续续,好似从喉咙里挤出的古怪的嗬嗬声。
    近卫们都很头疼对付这种入镜人。他们早就在幻境里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酷刑,心智心眼都是一等一的。镜外的刑罚再怎么严酷,对他们也不过毛毛雨一般。
    “蕙娘是何时变成花瓶姑娘的?为什么不报上去?”行刑人抽得更狠,问。
    其实他们更想知道另一个问题。
    他到底为什么要烧藏书阁?为什么要杀人?
    别人看起来都说因为他疯了,可如果他有别的目的呢?如果他还留有后手呢?谁能替他保证?
    哪个也不敢打包票他只是想报复,于是只能换着花样问了。
    黎恪早就没了人样,还在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笑得让行刑卫看了都有点发毛。笑够了,他才说了一句话……
    *
    姜遗光醒了。
    算上从瀛洲岛回来那次,他躺了整整有一个月多一半。一睁眼,京城入秋后树叶子就染了黄,风也冷得厉害,从窗户缝里呼呼往里面钻。
    醒过来就好,醒过来身上的伤就好的快了。姜遗光也没问黎恪下落,整日在院中静养,那些送礼来的人他也好好回了帖子道谢问候,他像是忘了还有黎恪这么个人。
    藏书阁毁了大半,里面的卷宗要修复起来不是一两天的事儿,好在那些书都有备份,再印一次也就是了。只是可惜了卷宗后各人批下的注解,那些注解可没有备份,烧了就是烧了,再找不回来了。
    想到这儿,入镜人们更加厌恶黎恪。
    他自己要报复,何必把别人的路砍断?他杀人放火爽了,其他人可怎么办?
    再一想,也没法和一个疯子讲道理,只得作罢。
    “你是说,他还想见我?”姜遗光有点惊讶,“他没死?”
    近卫道:“就差一口气了,他不肯说为什么要放火,说只有你去了他才肯开口。”
    姜遗光皱眉,明显不乐意。
    “我和他早已恩断义绝,他还有什么话好说?谁知道他会不会又想办法给我下毒?”
    说到这儿跟在身边的近卫就连忙保证一定护着他安全,不会再让黎恪和他近身。
    开玩笑,上一次让黎恪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刺杀人,回去后那些近卫全都被拎去操练得去了半条命,他们哪里还敢再犯?
    姜遗光再怎么表现的不情愿,还是去探望了黎恪,当然这一回他离黎恪远远的,隔着栏杆对视。
    和初见时相比,黎恪变化很大。
    他坐都坐不直了,垂着头靠在墙边,黑白相间的头发散乱铺在肩头,目光沉沉阴郁,藏着野兽一般的凶狠。
    “你找我还有什么想说的?”和他一比,姜遗光看起来无比正常,甚至可以称得上温和。
    黎恪古怪地笑了笑,动了动下巴,确定自己还能说话,抬起眼,阴阴沉沉地看他,声音嘶哑道:“你果然还活着。”
    姜遗光腾地起身:“如果只是说这些,我就走了。”
    “何必着急,我请你来,当然是有要事。”黎恪笑得很开心,喉咙漏风似的边说边喘,“我要告诉你,我今日的一切都是你害的。”
    “骨瓷和陛下有关,花瓶姑娘也是,但本来不应该找上我的。”
    “蕙娘无故变成了花瓶姑娘,乔儿也死而复生。”黎恪眼神逐渐扭曲,“都是因为你这个祸害。”
    姜遗光没说话。
    牢房气味不好闻,又不透光,他站在阴影处,眼神一样阴郁。
    牢房外,长长通道尽头拐角,好几个近卫坐在那儿细听,牢里传出的声音就如在他们耳边一样清晰。
    黎恪口里不干不净扯上陛下时,一个近卫好悬要冲出去,被一把拦住了。
    “不会再有人敢接近你了,所有亲近你的人都被你的念害死了。”黎恪自言自语,“我知道将离是什么,他们也知道,只是他们没说!”手指一横,指向外面。
    “你以为他们领你的情?不,只是你好歹救了他们一命,他们捏着这个把柄好到时要挟你。”
    “将离就是你的恶念,我猜的没错吧?你的恶念被剥夺出来,所以你才能过得这么滋润,什么都不在乎,无忧无虑……”
    “凭什么只有你没有恶念呢?这下好了,你的恶念消失了……你再也没有顾忌了,什么死劫什么幻境,都难不倒你。”黎恪咧嘴,蓬乱脏污的头发下,两只眼睛亮的惊人。
    “别人会疯,你不会,因为你本来就是疯子……”
    随着他的叙说,姜遗光脸上带着的微笑逐渐放平,到最后,仅有的一点点笑意也没了。
    “所以,你到底要做什么?”隔着粗木栏杆,他粗鲁地拽着犯人衣领揪到身前。
    “别以为我不会杀你!”姜遗光阴冷地威胁他。
    黎恪笑得更开心:“我就是要你杀了我,你今天,杀了我才能走。”
    他声音低下去。
    “我多恨你啊……我原先真把你当亲人,才想带你一块儿走。后来才发现,不需要……”
    “既然如此,我送你最后一程。”
    一道木栅栏里外,两人眼神对视,流淌过什么。
    看似被激怒的姜遗光眼中平静无波,而瞧着已经疯狂的黎恪更是冷静地可怕,甚至低声乞求他。
    “看在过往情分上,给我个痛快吧,他们不会怪你的。”
    乞求的声音低下去,“只求你,把我和蕙娘埋在一块儿,是我对不起她。”
    一旁的近卫没说话,也没阻止。
    姜遗光慢慢松开衣领,后退半步,袖中取出匕首,银亮的光一闪而过,牢房里的人倒了下去。
    他蹲下去,用稻草擦了擦刀上的血渍,收刀入鞘,转身头也不回大步走了。
    黎恪脸上还带着笑,瞳仁涣散,彻底没了气息。
    这是他自己决定好的路。
    当一个更加疯狂的人出现时,姜遗光的那点异样就显得很正常了。
    他故意说将离是姜遗光的恶念,当恶念被剥夺消灭后,姜遗光的变化也就很顺理成章,谁都不会怀疑。
    但黎恪知道,并不是这样的。
    恶念怎么可能消失殆尽?
    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姜遗光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就是个关在笼子里的妖怪,看似无辜又无害,可一旦有人把他放出来,后果不堪预料。
    现在,他亲自把这只怪物从笼子里放了出来。
    替他除去了枷锁,还教会了这只怪物如何伪装成人。
    寻常人有善念也有恶念,善恶交加,绝对的大善人和纯粹的恶人绝无仅有。绝大多数普通人都会因为从小到大学会克制和忍耐,又有法理官府约束,不敢作恶。
    帝皇以法束缚百姓,让他们按照自己定下的规章生活,为自己效命。而皇帝本身也不得不遵守一些规则,让自己能更好地过活。
    可姜遗光不会。
    他本就不会被任何东西约束,他心底没有任何认同的准则,法律也好道义也好,他可能会为了活下去表面遵从,但那些东西绝不会在他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他试图教会姜遗光体会人间情谊,没了家人,还有朋友,没有朋友,将来遇上自己的有缘人也是不错的。他和不少人一样认为来这世间走一遭,却不能体会人情美好,实在是一大遗憾,才尽心尽力引导他,想让他感化。
    可是,他错了。
    人有情,才有欲,有善,才有恶。他们想要教会姜遗光情爱,让他生出善心。可当他生出善心时,恶念也会随之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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