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 姜遗光和四夫人又是不同光景。
    姜遗光偷偷拿了一幅画卷塞在四老爷与四夫人床下,转头和四夫人言笑晏晏,母慈子孝。待谈得兴起,姜遗光在四夫人欣喜的目光中, 拿出一个新的长锦盒, 锦盒外贴着黄符纸。
    姜遗光甜蜜道:“娘, 我新找了幅空白卷轴,我给你画一幅画儿好不好?”
    四夫人看着都要昏过去了:“步步!你这是从哪儿找来的?!”
    姜遗光笑着撕开符咒,打开锦盒, 露出里面系着带子的卷轴。四夫人惊得腾一下起身就劈手抢夺,姜遗光灵活地一躲,已经抖开了那幅画——
    是一张空白的画卷。
    不对,也不能说是完全空白,周边绘了些花草怪石, 唯独该画着人物的地方缺了一大片白。
    见状,四夫人脸比纸更白,仿若看见了最可怕的事物,二人争夺间, “撕拉”一声, 卷轴从当中撕开两半。
    姜遗光又委屈又不解,拖长音:“娘——您做什么啊?”
    可惜地在地上把纸捡起来, 嘟嘟囔囔:“我、我也是好心才想给您画画儿……您还把画卷撕了……”
    “我不给你画了……”
    一向平静、活泼、仿佛天塌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四夫人神色可怕至极,劈手夺过他捡起的碎纸片,又气又急, 跟小孩子跌倒后母亲一把把小孩拽起来狠狠拍屁股上落的灰一样拍着姜遗光的手, 就像要拍掉上面沾着的污秽一般。
    “步步!老实告诉我,你在哪里拿来的卷轴?”
    姜遗光不解:“……就, 就让下人给我找的啊。娘,你为什么跟见鬼一样?”
    他像个真正的不知事的孩童,任由四夫人握紧他的手腕,老太太掐出的淤痕还没完全消下去,四夫人拍打得又格外用力。他却一点都不痛似的,格外天真地笑起来:“娘——你好像在害怕。”
    “您在害怕什么呢?是害怕画里有不该存在的东西吗?”
    “您以为,卷轴里会有什么?还是说您曾经在同样的画卷里见过那些可怕的东西?”姜遗光笑弯着眼睛,反手握住四夫人抓着他的手掌,女子手掌绵软冰冷,手心渗出冰冷的汗来。
    “不如娘和我说说吧,省得儿子一直被蒙在鼓里。”
    四夫人目露受伤之色,艰涩道:“你……你在威胁我么?”
    姜遗光比她更难过,更悲伤:“难道不是娘一直在骗我吗?我要是自己不争,又怎么能活?”
    “你觉得我在骗你?!”四夫人声音拔高。
    姜遗光眼睛一眨就掉下眼泪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难道不是吗?您一直说我不会出事不会出事,可我才来陆家多久,就有好几次差点就要没命了,姐姐妹妹也死了一半儿……”
    “我问您,您怎么护着我,您也不说……您对那些姐姐妹妹也一点不上心,我……我也刚来陆家几天,您要我怎么信您会护着我?”
    他哭得像个从未被母亲庇护过的孩童,眼眶通红往下一个劲掉泪,不给四夫人一点解释的机会,说话又快又急:“我天天夜里做噩梦,梦见门就在我面前,门打开了,我被一双手拉进去,门里有大火,一直烧、一直烧……我还梦见有东西一直追着我,想要我的命……你不护着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娘,我好怕!”
    一番话连消带打,哭得四夫人火气半点不剩,看着儿子那副委屈简直冲破天际的样子,心都要给他哭化了,甚至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没做好,才让步步对自己疑心。
    等姜遗光不哭了,四夫人拿出帕子,心疼地擦去儿子脸上的泪。
    “步步……”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勇气,终于说出口。
    “娘不是故意瞒着你,也不是故意对那些女孩们不闻不问,只是……娘只是……”
    姜遗光轻声追问:“只是什么?”
    他声音还有些沙哑,慢慢道:“那些姐姐妹妹都不是娘的亲生女儿,我……我也不是亲生的。我又怎么敢信呢?”
    四夫人斩钉截铁道:“你当然能信我,你就是我的儿子,天生该和我一条心。”
    “那些女孩,都是用来替你们的。”四夫人娇美的面容上晦暗不明,“她们也只有这个用处了。步步,你不要把她们当姐妹,和她们走太近,她们会害死你。”
    “难道不是和老太太走得近才会被害死吗?”
    四夫人默然无语,好半晌才问:“你怎么知道?”
    “老太太的确该去了,但那些女孩们伺候老太太这么久,她们身上流着陆家的血,她们也不会被放过。”
    “所以,我身上没有陆家血脉,就不会出事?”姜遗光不信,“从前陆家不也收养过嗣子吗?”
    “因为她们的名字都在族谱上了。”四夫人说出最残忍的话,“你知道姑娘们的名字是什么吗?”
    姜遗光看着她,忽然明白过来。
    难道说……
    “没错,她们的大名全都一样。陆璋,陆琪,陆瑄,陆琅,陆家二十四个姑娘们,从出生以后就用着这四个名字。”
    在大姑娘出生前,也是有男孩儿出生的。四个男孩,四房各一个。当时他们多高兴啊,儿女双全,子孙满堂。可等四个男孩无一例外全部死去后,他们就高兴不起来了。
    后来,生下的男孩们哪怕再怎么精心看护,也会因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原因死去,女孩就不一样,全都活的好好的。
    天音寺的高僧说,陆家从前阴阳调和,方才蒸蒸日上。可宝华姑娘死后,陆家便呈阴盛阳衰之象,男孩养不大,既有陆家亡魂借陆家女暗害原因,也有阳气渐衰之故。
    天音寺高僧还道,陆家亡魂眷恋于哥哥对其的疼爱,不愿离开陆家,很可能会托生在陆家女之中。
    所以,陆家男孩再怎么死伤惨重,女孩们也不会出一点事,甚至不少孕妇的腹中胎儿都在肚子里从男变成女,因为那亡魂要转生,害怕被陆家人害死,就必须让陆家的女孩多起来。
    陆家女一多,陆家人不知道她投到哪一个身上,就不会害着她了。
    时下有人家弃女婴换男丁,更有甚者要将女孩尸体埋在家门外大路上,日日夜夜被人踩踏,好让女孩的魂魄们都记着,千万别来这家投胎。陆宝华就是担忧陆家人做出这种事。
    好在陆家人再怎么丧心病狂,也不可能把女孩们全部弄死,后面又生出诸多顾虑来,女孩们就这样一个不落地全部长大了。
    他们又想了个办法,让陆家的姑娘们起男孩名——这四个名字,都是陆家原来最早四个夭折的男孩的名字,被一直沿用下来。
    要是能把宝华姑娘的魂魄迷惑过去最好不过。
    这一招确实有用,陆家所有男孩女孩全都起同个名字,男孩们渐渐能活得长了些,虽然依旧活不久,但到底比原来能多活一二年。
    与此同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对女孩们冷淡下来。
    不仅因为陆家女当中很可能有宝华姑娘的转世,更因为,这群女孩们让陆家不会再有儿子。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陆家女孩们固然无辜,可谁让只有她们活了下来呢?谁让因为她们要活,她们的兄弟就必须死呢?
    “还有一点。”四夫人唇边噙着说不清的笑意,在姜遗光面前晃晃手指头,“我看你父亲看得严,他身边只有一个老太太给的通房丫头和我娘家带来的滕妾,他何日宿在姨娘那里我也清楚。”
    “四房那几个姑娘,根本不是他的种。”四夫人冷笑。
    可不论怎么问,怀着身子的姨娘们都坚定地说四老爷在某月某时来过她们房间,屋里的丫头也能作证。唯有四老爷和四夫人他们自己知道,四老爷根本没有在那时去过别处。
    起先四老爷愤怒,后来就是恐惧——姨娘们肚子逐渐大起来,她们每日抚着鼓起的肚皮,一脸幸福笑意,又为她们肚子里孩子始终不得父亲喜爱而难过。她们哪里知道,四老爷并不只是不喜,更多的……是对未知的恐慌。
    至今他都不知道那高高隆起的肚皮中怀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些生下来后,个个乖巧听话、白净聪明的姑娘们,她们又是什么东西。
    她们乖巧又伶俐,长得也出挑,乖乖的叫他爹,四老爷哪里会不喜欢真正乖巧的女儿家?可这些……真的是他的女儿?
    “她们的作用只有一个,就是替你们挡灾。”四夫人毫不犹豫道,“你看她们可怜,谁知道她们皮囊底下是人是鬼?”
    姜遗光喃喃道:“如果她们挡不了灾呢?”
    “只是改名字,就可以挡灾吗?这样真的有用吗?”
    四夫人向他保证道:“自然不止,只是这些实在不能和你说。一旦说了,恐怕就没用了。”
    姜遗光手里仍攥着画卷轴:“那……门又是怎么回事?也是因为姑奶奶吗?”
    四夫人毫不犹豫道:“自然。我嫁进来晚,没亲眼见过你姑奶奶,但是娘和你爹都见过门。”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久到四夫人几乎忘了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她正要睡觉,可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当她坐起身时,她看见自己房门旁边忽然又出现另外一道诡异的门。
    那扇门呈玄黑色,打开了一半,就那样突兀又诡异地出现在那里,没有一丝光能从门外照到门里,她也完全无法看清门里到底有什么。
    但她看见了……门外站着一道身影。
    那是一道半透明的女子虚影,浑身是血,湿淋淋地站在那儿,冰冷阴森的狰狞目光死死地瞪着她。
    就好像……她和那个虚幻的女子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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