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刚冒出来, 秦谨玉就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她本就被早上突然出现的第四盏灯骇了一跳,到现在仍心有余悸。
    进入大殿后本以为会好些,可是……这都维那的念诵声让她越来越心烦意乱。
    而现在,一直萦绕在耳边的念诵声, 已完全变成了一句又一句不详的催命恶咒。
    嘶吼着、咆哮、低吼……就像他们昨夜在寺门外听到的不知名野兽不断逼近的咆哮, 让人感觉他们马上就要葬身兽口, 她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按捺住自己要逃跑的冲动。
    早课还没有做完,她不能走……
    绝对不能……
    她跪坐在蒲团上,却感觉两腿发软, 无法言语的心悸感充斥着全身,让她恨不得立刻逃走。
    跪坐在她另一边的范世湘察觉不对,悄悄一扯她袖子,示意她赶紧坐下。秦谨玉慢了一些,魂不守舍地重新跪坐在蒲团上, 脸色白得可怕。
    蒋标跪坐在他们这一排人左数第一个,背对着大开的大门,从他这角落里能看到前方一大片枯瘦的背影。他也看到了秦谨玉满脸的惊恐。
    她看到什么了吓成这样?
    蒋标不解,环视一圈后老老实实收回视线决定安心缩头当孙子。
    但就在他完全低下头的前一瞬……蒋标忽然在刹那间感觉自己看到了什么红色的东西。
    他猛地抬头往那个方向看去。
    整座大殿金碧辉煌, 烛火燃烧的光照在金身佛像上又映出更多黄澄澄明亮的暗光, 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奇怪的。
    但——背对着他的身着青黑色僧袍的一众僧人中,突兀地出现一道身穿赤色僧衣的僧人!
    蒋标心几乎跳出嗓子眼, 立刻低下头不敢再看那道赤红的影子,他心里不断默念着寺里的守则,看到穿并非青黑色僧衣的僧人, 只要不和他说话, 不看他,不搭理就行了。
    对, 不看他,不搭理……
    蒋标也略懂些,知道佛门中僧人不得穿上色衣或纯色衣。僧衣上更是要点一块其他颜色,例如在肩头贴上一块同色同质布,又或者将新衣某处点上一块色渍,称为“坏色”或“点净”。而黄赤青黑白这五大色更是不得用于制作僧衣。
    所以……就算没有寺中的规则,大殿上突然出现的身着赤色僧衣的僧人,也绝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应该……没事吧?蒋标心里打鼓。
    只要按照上面的话去做就好了。
    对,只要这么做就好……
    他又偷偷看了一眼秦谨玉,猜测对方是不是因为也看到了那个赤色僧衣的人才害怕成这样,但他发现秦谨玉一直低着头不断发抖,根本就没有抬头看一眼,估计根本没有发现。
    蒋标右边的人是姚文衷。他秉承着多做多错的心态,进大殿后就头也不抬跟着其他人一起活动,别人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是以秦谨玉的害怕、蒋标的恐惧包括大殿里突然出现的红衣僧人,他全都没看见。
    念诵声仍在继续,于大殿之中回荡,秦谨玉脸色越来越白,她好像下一瞬就会马上昏过去,身体不断颤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攥紧布料,呼吸急促不安,额头渗出汗水一条条往下淌。
    瞎子都能看出她在害怕,她这样吓得范世湘也有几分惊恐——她宁愿面对出现在眼前的鬼怪,也不想面对这种无形的恐怖,她根本不知道秦谨玉在害怕什么,她也不敢问。
    姜遗光听到身后传来极轻微的颤动和急促呼吸声,那是秦谨玉在害怕。
    他垂着眼睛,也在思考同一个问题——秦谨玉在害怕什么?
    她看到了、或听到了什么?
    姜遗光也发现了静静站在大殿角落里的赤衣僧人,在发现的那一刻他就立刻低下头去。他不知其他人有没有发现,也不敢多问。
    秦谨玉也看到了红衣僧人所以害怕吗?
    不像。
    姜遗光能感知到身后秦谨玉的恐惧并非突然间爆发的恐惧,而是如登山一般不断攀升,越来越害怕。如果只是单纯见到红衣僧人,她不会变成这样。
    除非……红衣僧人在她眼前不断发生变化?
    又或者,她看到了什么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到的事物、听到了某些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再或者,她被那些东西盯上,才会感知到旁人无法感知的恐惧。
    说来她刚踏进殿门时脸色也很不好看,不知是不是遭遇了什么。
    一共六个人,她有什么特殊之处吗?还是单纯的巧合?
    姜遗光心里不断思索,面上无悲无喜,都维那的念诵声作罢后,他听见身后女子猛地倒吸一口气,而后似乎……平静了下来?
    都维那停止念经的一瞬间,就像猛兽张开口即将咬下的一刹那——忽然消失了。
    秦谨玉松了一口气,差点瘫软下去,甚至感觉自己刚才的恐惧就像是错觉。
    就在这时,其他僧人们纷纷从蒲团上起身,以领头和尚打头转身向后,其余人紧随其后,默不作声低头往外走。
    早课,结束了?
    秦谨玉还有些纳闷,按理说早课结束前需顶礼三拜,再击磬三响,为何没有?
    迷糊归迷糊,但她也和其他人一起纷纷跟上那些和尚。令她疑惑的是,顾敛等人走的步子极快,就好像……大殿里有什么东西一般。
    从前到后的顺序分两列往外走了,他们排在最后位置,不敢和那些和尚们争先。秦谨玉也不敢回头看,伸手握住范世湘的手腕微微用力,在对方看来时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范世湘不答,往身后微一努嘴。
    秦谨玉便悄悄侧头向后看去,这一眼让她心跳再次差点停滞。
    人群中……站着一道红衣身影!
    寺庙中所有僧人穿青黑色僧衣,若见身着其他颜色僧袍之人,莫要与他说话同行。
    秦谨玉捏紧了拳,不发一言。
    前面的僧人们都走完了,那个容貌尽毁的小沙弥走在最后一个,而他们则还要跟在最末的小沙弥身后。
    这下谁也不肯走在最后了,都想赶紧出去,几人眼神示意过后,还是让秦谨玉争了先——谁让她刚才最危险呢?要是留在最后,说不定真的会出事。
    听见前面一老和尚声音传来。
    “拾明,你留下关门。”
    那毁了容貌的小沙弥合十行礼:“是。”说罢,在门边停下。
    排在两列队伍最末的恰好为一男一女,男子是顾敛,女子名叫文霁月,皆垂着头,跟在前方同伴的步伐身后,抬脚跨过高高门槛,听得这声,略放下心来。
    但……就在踏出去的同时,顾敛背上忽然冒出一声冷汗。
    大殿里那个红衣僧人……
    它跟在自己身后,一道踏出了殿门。
    其他僧人早就走远了,只有这位拾明还在,其他几位入镜人方才也慢了几步所以还停留在殿门口。
    他们都看见了,跟在顾敛身后出来的红衣僧人。
    不要和它说话。
    不要和它同行。
    不要回应它……
    顾敛冷汗都冒了出来。
    他当然不会自行死路去和这个鬼东西说话。可不同行这一条难办,即便他不想和这个东西一起走,那如果……这红衣僧人一直跟着自己,算不算是同行?
    红衣僧人静静地站在七人之中,安静无声。
    每个人眼角都能瞥到这一抹红,但每个人都不敢去看红衣僧人的模样。
    一片死寂,心惊肉跳。
    这时顾敛无比佩服那位拾明小师父,他定然也看见了红衣僧人,可他却像没看见似的,步子绕了一圈,来到大门左侧,将厚实的门板打开。
    顾敛正愁不能甩掉红衣僧人,见状,他也上前几步,来到右侧门边,帮忙把右边的门板一并推来。
    拾明小师父没有说话,恐怕他也担心不论说什么,被红衣僧人回答,那也算“搭话”。
    左右两边门一道向前合拢。
    顾敛在大门即将合并的门缝中,窥视到了方才僧人们匆匆离开的秘密。
    莲花座上金身佛像,睁开双眼,含笑地注视他。
    顾敛头脑嗡一声炸开一片白光,以最快速度猛地低下头。
    若见佛像睁眼含笑,莫要对视、跪拜……速速离开并关上房门。
    他……他刚才算不算对视了一眼?
    大门合上,拾明抬起比胳膊还粗的门栓,沉默地插进插销中,转身就走。
    临走前,他看了一眼几人,示意他们跟上。
    六人谁也不敢说话,下意识跟在拾明身后往后院走去。
    但……令他们恐惧与绝望的是……
    红衣僧人依旧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不论是谁,眼角余光都能瞥到那一抹红色的影子。
    它到底是什么?又要做什么?
    要是这个东西跟着进了厢房……
    几人越想脸色越白,有这东西在,他们一句话也不敢说。更可怕的是,寺里规定不能与红衣僧人同行,可现在不是他们要和它同行,而是红衣僧人一直跟着他们!
    拾明的步伐越走越快,袍角翻飞,似乎想借此把那个东西甩掉。其他人也加快了步子,他们都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与略有些凌乱的脚步声。
    一直默默跟随其后的红衣僧人,步伐无声,却始终紧紧地跟着他们,寸步不离。
    拾明径直拐进了后院,这时正赶上僧人们排轮值挑水,他主动道:“我去吧。”
    他倒想知道离开寺庙后,这红衣僧人是不是还能跟着?它跟着的,又是谁?
    幸运的是他说了这句话后,红衣僧人没有开口。
    也就算不上“交谈”。
    那群僧人乐得偷懒,姜遗光要主动揽活儿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其中一人闻言将扁担和水桶都扔在姜遗光身前:“行,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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