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没几天, 邬大人总算回来了。
    今年过年气氛还是有点不对,街上依旧热闹,耍杂戏的卖吃食的卖各色杂货的都趁这个时候出来了,街头巷尾也挂上了漂亮的灯, 能从头到尾猜灯谜都不带重复的。
    这样热闹的时节, 以往少不了有皇亲贵族上街, 身边环着护卫小厮,可今年街上出来的贵族似乎少了许多。那些个衣着华贵仆人簇拥的景象大多都不见了。
    凌烛也觉得古怪。
    他打听到,好像前头宫宴出事了, 更多的却不清楚,只知道二皇子没有出席。而南下赈灾的三皇子早就回来了,得到了褒奖。
    他想知道一些临安王府上九公子的事儿,不料那位九公子据说也没出席宫宴,临安王膝下子嗣众多, 他今年只带了嫡子去,其他的一个没带。
    他又通过近卫向姬钺递消息去,他俩后来攀了些交情,平日能约出来喝杯茶听听戏什么的。后者却道自己近日忙, 等得闲了再说。
    奇怪……姬钺身上也没差事, 不必入镜时有什么可忙的?凌烛想不明白。
    京城西边某处民宅。
    姬钺替要送他出来的女人拢了拢斗篷,小心的抚去她发鬓边上的雪粒。明明是很温柔的举动, 那女人却哭得泣不成声,死死抓着他的袖子不放。
    “行了,别送了, 小心把自己冻着。”姬钺道, “回去吧。”
    那女人摇着头,眼泪跟着簌簌往下落:“……公子……您能不能不走?您……您要去哪儿都带我一块儿好不好?我什么都不怕, 公子要去哪儿都跟着……”
    她本是孤女,小时候被拍花子拐了去卖到了楼里,后来碰见这位九公子,替她赎了身,置了宅子买了丫鬟伺候,平日吃穿不愁,也再无人打骂。
    她知道自己成了见不得光的外室,不过这种事太多了,楼里的女子能当个外室已经是天大的造化,更不用说那被纳回家的妾室。
    她不敢奢望这公子能纳了她。他自己把自己救出火坑了。
    九公子来,她就殷勤侍奉,弹曲唱词。他不来,她就关了门和丫鬟一起做刺绣,公子给她的钱都攒着,等日后他不要她了,留着傍身用。
    但后来她也渐渐知道一些事。
    譬如这位九公子根本没有娶妻。
    他也没有其他女人,只有自己一个……
    女人渐渐生出些奢望来,她想……他或许是喜欢她的,只是碍于身份不能娶她。
    她当自己是嫁给他的。
    就这么过了几年,他们在宅子里如同普通夫妻一般,可今晚却……
    起身穿衣时,九公子用平常烦闷了同她说话时一般无二的口吻道:“从今天以后,我不再来了。”
    女人替他披衣裳的手一顿,不敢相信。
    九公子塞给她一个荷包,里面放了一叠银票,只要她小心些,到哪里都能过得很好。姬钺说:“我说的是真的,明天起我不再来了,这宅子也归你,你要继续住着,或者卖了要赁出去都随意。”
    “我要走了,你……你自己好好保重,就当没我这个人。”
    她哭求也没有用,眼泪止不住地流,朦胧视线中,他高大背影快步远去,很快就消失在巷子口不见了。
    她腿一软,差点倒在地上。
    屋里一直不敢出来的丫鬟连忙奔出来扶住:“夫人,保重自己的身子要紧。”
    女子被她扶进去,丫鬟端来安胎茶,她没顾得上喝,只捂着肚子呜呜咽咽哭起来,哭也不敢大声,断断续续咽在被角里。
    姬钺尚且不知那女子似乎有了身孕。
    他只是感觉到,自己很可能快入镜了,可能是一两日,也可能是小半个月。那种强烈的预感让他推了所有差事一直陪着那个女子,今晚才从宅子里离开。
    上马后他也不知道去哪里,临安王府……他不想回去面对那些“兄弟”的冷眼。
    思来想去,还是找了间有近卫标识的客栈住下。
    他早就过了十重劫,又有宗室子弟身份,陛下一直看着他……
    但姬钺知道,自己恐怕无法再走下去。既然如此,就不要再耽误了那个女子。
    若自己这回能活着出来……再去找她吧。
    在客栈里住了两日,即便他不刻意打听,宫里的消息也不断传到他耳朵里。
    “二皇子?他又出什么事了?”姬钺端着山海镜照着自己的脸。
    听近卫的意思,已经找了入镜人进宫。其中两个个还是他的旧相识——凌烛、姜遗光。
    “为什么会找他?我记得他也过了十重劫。”姬钺奇怪道。
    渡过十重死劫后,入镜的时间就会大大拉长。以往大约一个月或两个月一次。十重死劫以后。就变成了三四个月甚至半年才有一次。像姜遗光那样的怪胎不断招惹上鬼怪,一年不到就进了十回,也算是绝无仅有。
    凌烛去也就罢了,他一直都想着往上爬,姜遗光……他不该想着怎么保命吗?
    那近卫道:“也是因为这二位公子传信才事发的,他们自愿要去。”可不是他们逼的。
    姬钺想了下就明白了。
    恐怕姜遗光有什么要紧事,自己兜不住了才要和皇室攀上关系。他也没来找自己,估计他的目标不是二皇子,而是更高的那位……
    姬钺把自己的念头打消掉,吩咐道:“等他们回来了,递个帖子。”不等近卫答应下来他又改口,“算了,我给他们留封书信吧。”
    他还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回来,等从镜里活着出来再说。
    姜遗光、凌烛、连同五个刚渡过六七回的入镜人行走在宫中长道上。前面有近卫拿了令牌无声开路,领头太监提着灯笼,在雪地中映出荧荧微光。
    姜遗光一抬头就能看到在一众宫殿中高出一截的高塔。那座高塔就在皇城正中,像一根定海神针,牢牢镇住这数十座宫殿。
    他们去的方向却不是高塔,而是皇宫西南角边上一处明面上已经废弃的宫殿,远离后宫,平日本就没什么人去,这几日贵妃更是借着过年的名义好好肃清了一番宫中内务,于是那些宫人更不敢乱跑。
    进殿前,就有人进去通报,得到里面的人点头后,才有近卫引他们进去。
    殿内点着不明不暗几盏灯,照着里面正当中上首坐着的年轻男人,他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身着玄色四爪蟒袍,外披玄色斗篷,头戴同色玉冠,捧着手炉,身边只有一老太监侍奉,桌上还放着一盏茶,袅袅吐着白烟。
    是太子。
    近卫们齐齐单膝点地下跪:“参见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他在几人行礼前先叫起,扫一眼众人就道,“还请诸位进去看看。”
    凌烛倒觉得正常,太子本就不能对入镜人太过热络。他又坚持把礼行完才告退去偏殿,其他人有样学样。有几个人头一回见到太子,甚至有些魂不守舍。
    太子就轻轻叹了一声,看着偏殿门,不知在想什么。
    姜遗光混在人群中,不让自己显得太特别。事实上他本以为今天出现在这里的会是朝阳公主,他听凌烛说朝阳公主和二皇子是同父同母的兄妹,朝阳公主也手握大权。
    他本想借朝阳公主之势,道现在,出现在这里的是太子……
    也罢,日后再看。
    姜遗光知道,余谯不敢给自己下速死的蛊虫。这样一来他绝对脱不了干系。但入镜人身躯的特异之处他一定也听过,所以那东西毒性定然不低。
    一列人是这么排序的,入镜次数少的在前,多的在后。因此凌烛和姜遗光排在最后两个。就在凌烛迈过门槛即将踏出门洞的那一瞬——
    他忽然转过头去,搭上姜遗光肩头:“长恒,我……我好像……”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已经伴随转瞬而逝的金光消失在原地。一面镜子凭空落下,被姜遗光眼疾手快一把捞住。
    太子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情形,他却表现得十分平静,就像什么也没见到、凌烛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没有多提一句。
    姜遗光顺手把镜子放在自己腰间缠着的荷包上,期间有意无意让镜面一闪而逝照过身后的太子,又像是好奇一般,回头看一眼才继续跟着走。
    太子与朝阳公主样貌有些相似,那天见到买走人皮唐卡的贵女,和太子的样貌也有些相似。
    而身为皇帝的兄弟的孩子,姬钺和太子、朝阳公主却又没有那么像。或许他的样貌随了母亲?
    偏殿里也有个年轻男子,他昏睡在床上,床帐拉起,身上盖了被子,屋里暖融融,还有些淡淡的姜茶味儿。
    看上去像是用药迷昏了之后运到这里来的。
    一旁两个宫女打扮的近卫守着,但姜遗光听出了这间屋子里远远不止两个宫女,藏了少说几十来人。
    即便人昏迷着,他们也照样行礼,而后到床边。每个人都取出了镜子。
    姜遗光也来到了床边,他站的近,镜子却被自己袖子遮住又面朝自己——他本就是来看着的,若非必要不需要他出手。
    到了关键时刻,其他五个入镜人却有些退缩。
    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他们当然必须迎上去。可现在还有其他人在呢,都在太子面前露了脸,凭什么只有自己收鬼?
    他们也都知道,最年轻的那两个是渡劫最多的,不需要那两个动手。可其他四个呢?他们不都差不多吗?
    再怎么想立功,也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入镜渡劫可不是说着玩玩的。
    于是一时间几人僵持住了。
    领他们进来的近卫低声骂道:“来之前就问过,你们愿不愿意,怎么到现在宫也进了皇子也见着了,就想反悔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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