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马之后, 数架战车自动转向,战车上的弩箭蓄势待发,全部对准二人。
    这种弩箭远不是普通羽箭能比的,一支箭足有一个人那么长, 成人胳膊粗, 箭头锋利, 包着铁和铜。蒙坚一看就知道这不是用来射人的,一般都是用来攻破城墙。真要拿来射人?十几个站成一列都能给扎穿了,哪怕没射中, 蹭到一星半点,那股后劲也能要人命。
    所以他看清以后就浑身寒毛直竖,拼命地左右乱跑。
    齿轮咔哧咔哧转,巨大的弩箭自动爆射袭来,一击不中, 狠狠扎入地面,没地三尺,尾羽轻抖。即便没有射中他,带来的劲风也把他震飞了出去, 他不敢耽误, 赶紧爬起来继续逃。
    身后再次传来类似齿轮扭动的声音,几支长箭对准了蒙坚的后心。
    蒙坚听到这种咔咔的声音就头皮发麻, 跑得更快,左躲右闪躲在柱子后,更多更密集的声音传来——
    除了弩箭声, 还有身着盔甲之人走来时带着金铁碰撞的重重脚步声, 不知道是秦俑还是什么。
    真不知道这地宫又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这才几天?他们的兄弟们就不剩多少了,当初说好最多剩下五人时就必须回程, 现在他们也该回了。
    可蒙坚不甘心。
    他好不容易进来!这是他离秦皇陵地宫、离那个秘密最近的一次!他不甘心就这么回去!
    “公子救我!姜公子救救我!”
    蒙坚习武勤奋,可到底比不过那些护卫的士兵,能全须全尾走到这里已是不易。
    他躲开了身后再次袭来的几支箭,却把自己堵进了墙角,扭头要跑时,秦俑已到了眼前。
    那张灰扑扑的,只剩一丁点残余的斑驳颜料的脸平静地凑到他面前。
    它从腰间抽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剑,劈了下来——
    “姜公子——”蒙坚凄厉大叫。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长枪枪尖从剑刃和他即将相碰处一挑,剑拨到一边,相击出发出令人难忍牙酸的摩擦声,蒙坚甚至清楚地看见剑刃和长枪擦出的火花。很快那火花又远去了。
    他几乎连滚带爬地从角落里跑出来,惊魂未定地继续躲闪:“谢了,我欠你一次。”
    姜遗光道:“先出去再说。”
    越来越多的秦俑苏醒了,正向他们涌来。再这样下去,他们恐怕走不了了。
    这些秦俑力大无穷,身体格外坚硬,且不怕痛,不知疲倦,即便手脚都断了剩下的身躯依旧能活动。只有把它们的脑袋也挑破,它们才能安静下来。
    可这也不能一劳永逸。
    掉了头颅的秦俑倒地,身躯碎成块后,不知怎么的又跟捏泥人一样,灰土碎块在地上奇异地蠕动起来,融合在一起。先是融出一双脚,再是腿、腰、胸腹,再凝成一张面容坚毅、阔鼻方脸的面庞。不到一盏茶时间,又聚成了新的一具身躯。
    这样下去根本没法杀尽,只会把他们耗死在这里。
    蒙坚还是不甘心,扭头看着灯火更深处摆放在过厅一尊青铜簋簋,与兵马俑奔来的影子。
    秦时修建的宫殿和大梁自然不同,威严肃穆,自有一股肃杀之气。绘了方菱纹与夔龙、夔凤的砖石、连接其他房间的雕花斗拱门,地上长席墙边漆器明器……它们早就沾满了尘灰失去了光彩,也即将要变成永埋在地下的尘灰。
    可蒙坚似乎还是能透过它们,窥视到两千多年前那位至高无上的人间帝皇,玄衣冕旒,睥睨四方。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人间第一位帝皇,何等的威武气派?
    他恨不得能匍匐在他脚下,任其驱使。而不是在千百年后只能偷偷摸摸像只老鼠一样钻进他的地宫,被秦俑追捕,没命奔逃。
    这是他心心念念的大秦啊——
    叫他如何舍得?
    要说下一次再进来?他可是知道姜遗光出去后就要离开去蜀地了。没有姜遗光引开鬼怪,下一次真的还能进来吗?
    蒙坚一咬牙,对外面大喊:你们别进来!”说着脚步一转,不仅没有往外跑,反而穿过了过厅,一气往深处跑去。
    就算是死,他也要离陛下近一些。
    姜遗光刚解决掉两个秦俑,就听见蒙坚大叫一声自己的名字求救,扭头一看,蒙坚的背影正好拐过转弯消失了。
    他当然知道蒙坚打的什么主意,毫不犹豫跟了上去。
    就算蒙坚不这么做,他也要进来看看的。谁知道有没有下一次机会呢?
    一看两人跑进去,这群仿佛活过来的秦俑就像受到了无形的指使一样,纷纷调头,转而追向二人。
    倒把门外的那几个给忽略了。
    蒋大夫没命地往外跑才捡回一条命,看着那扇门和全部调头进门的秦俑战车发愣,问另一个人:“他们,他们还在里面?”
    那人抹一把脸上的血,点点头,不说话。
    望着那扇门不知道在想什么。
    到最后,他们还是没进去,先约好在外面等三天。他们的干粮省一省还能保证三五天的。
    如果三天还不出来,他们就只能想办法先回去。
    门内。
    蒙坚知道自己算坑了姜遗光一把,也知道那些东西都追进来了。待跑到穿堂道里,见到最前方摆着一溜儿已经长满了铜锈和灰尘的编钟,拿着旁边堆满灰的钟锤就敲了下去,叮叮当当的声音响彻大殿。
    “你疯了?”随之而来的姜遗光斥道。
    身后,数十只秦俑紧追不舍,起先还有点乱,战车上的秦俑抬手挥臂,那些秦俑便立刻列好阵,向胆敢冒犯陛下的两个宵小冲去。
    当年仿着将士样貌铸造的秦俑,它们的魂魄似乎真的被拘在泥土俑中,千年万年镇守地下,直至消散。
    这时候再怪谁也没有意义,姜遗光冲过去就拉着蒙坚往里跑。
    地宫远非他人所想那般黑暗,反而明亮又宽敞,鲛人油所制长明灯风吹不灭,水浇不熄,虽方便了两人逃跑,也给他们带来了困扰——四处都亮着,没有地方能躲。
    蒙坚跑着还能喘粗气说话:“往、往东边跑。”
    姜遗光也没问,半拉半拽地拖着他跑了,一路往东,两边摆了什么物件墙上画了什么也顾不上看,只顾闷着头往里跑。
    等到了快东边尽头,到底了,墙边又有一条甬道,顾不上有什么陷阱,二人直往里冲。
    好在这里什么也没有,通过甬道便入了一座高楼,这楼并不像一间单独楼宇,更像一间宫殿的二阙之一,只是不知是东阙还是西阙。
    蒙坚心里其实也没底,他们碰到的这地宫在外边看起来只有孤零零一座,边上就是山石,他也不确定能不能通到别处。
    跟据他所读的书中,他得知,如果没有猜错,秦皇陵地宫当与其生前宫殿相似,也就是这骊山地宫应该和秦皇生前的咸阳宫或阿房宫类似。
    咸阳宫还在,只是他无缘得见,阿房宫早被项羽烧毁。但从书上说,自春秋起便有“西益宅不与焉”的说法,即向西面扩充居所是为不详,易引来灾祸。
    再有,秦皇陵即便要设下诸多迷阵以免后世有人侵入,也不会建一间单独的宫殿,都道非令壮丽,无以重威,这种事很不合理。史书中亦记载,“自雍门以东至泾、渭,殿室复道,周阁相属。”意为秦宫殿成群,每座宫殿虽独立自成一体,但必定有复道、甬道相连。
    他就猜测一定有通道和其他宫殿相连。还好让他赌对了。
    身后,秦俑仍紧追不舍,沿途秦俑纷纷苏醒,加入追杀队伍中,数量却没有增加。姜遗光发现这些追着他们跑的秦俑似乎都被拘在了某处区域内,一旦离开某道界线,秦俑就会停在远处一会儿,再慢慢往回走,回到自己原来站着的地方,不动了,好像它们一直站在那里,没有离开过一样。
    所以现在追杀他们的就是甬道两边的秦俑。
    等过了甬道,穿入不知名地宫的东阙,那些灰扑扑的陶土兵俑再次慢慢散开,换成了镇守在两边楼阙里的新的秦俑。
    “这,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蒙坚嗓子眼都跑得快冒烟了,灵光一现,“你,跑的时候看看,有没有那种……号角……”
    “号角?”姜遗光很快想明白,“你想找到能号令它们的东西?”
    “……对!”
    虎符、军旗、锣、钹、钲……都行,这些都是能号令军队的事物。
    姜遗光道:“号角没有看见,不过那些战车上都立了旗。”
    蒙坚已是快去了半条命,拼命喘着粗气:“也,也可以,试试……”
    姜遗光带着他从秦俑重重围杀之中逃脱,望着不远处空殿之中,高台之上,坐在战车里抬手号令的秦俑道:“我自己上去无妨,你一个人能行吗?”
    蒙坚摆摆手:“你快一些就好。”
    姜遗光找了个地方松开他,自己攀着空旷大殿中的一根铜柱三两下爬上去。
    在底下就能察觉到这面军旗的庞大,上去后,即便这辆战车连同军旗也在瞬间褪去了色彩,姜遗光还是看清了。
    旗杆高六仞,上束白羽,顶有铜铃。縿,也就是旗面上绘着龙虎,旗尾附六条旒饰。
    这不是君王帅旗,应当是将军的将旗。而旗帜背面也绣了一个褪色的灰暗的大字。
    又是篆文,他不认识。
    姜遗光从铜柱上跳下,击飞直射而来的弩箭,翻身落在战车上。战车上的秦俑顿在原地,缓缓扭头,浓眉下灰白的眼睛注视着他。
    他一剑削掉了它的头颅,两手握住旗杆,用力将这支沉重的大旗高高举起,左右挥摇。大旗刮出烈烈巨风,尘灰呼呼地围着他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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