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很多年前, 这里死过很多很多人。
    其实年年都死人,人命不值钱,不过……像那两次一样那么惨烈的天灾,听说几百年都不会有一次。
    偏偏他们这里遇上过两次, 而且, 每一次大灾之前, 都似乎有人看到了不该出现在江面的船。
    在场的人没有见过,他们只是在逃难时听人说起过,说自己见过那艘船的人全都死在了天灾中。
    两次都是一样的, 先是见到奇怪的大船从雾中来,船上空无一人,有些人被迷惑着靠近,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有些人看出大船的古怪,跑了, 当时倒是活下来和大家一起逃难逃了出去,可后来还是死了。
    老孙头记得很清楚的一个人,是和他同姓住在隔壁七拐八弯的远亲,论辈分他还要叫那个人大伯。大伯不是捞尸人, 而是在镇上的码头扛大包, 个头不高,但结实得很, 有一把子力气。
    那天,大伯慌慌张张地跑回家,他在门口编箩筐, 看见大伯的脸色从来没有那么差过。第二天他娘让他去给大伯送一个鸡蛋, 他去了以后,大伯告诉他, 他看见了一条很奇怪的大船。
    那天以后,大伯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肯再去码头干活,一个劲说会死人会死很多人,要拉着婆娘和几个孩子一起跑。大家都是世代生活在这里的,好不容易盖了间能遮雨的房子,大伯娘哪里肯?又哭又闹,叫娘家人和婆婆评理,结果大伯对着亲娘也犯浑,要把全家都带走。
    甭管别人怎么劝,他就是跟疯了一样嚎叫,大伯娘哭闹,他哭闹得更大声。那时所有人都觉得他中邪了,请了能通神的黄婆子来看,黄婆子掐指一算,说他每天在河边走,水鬼看他身强力壮的,就想拖他下去到水底干活。
    黄婆子画了几张符,让烧了以后灰冲水喝下。大伯喝了以后还是闹,甚至半夜把家里铺盖收拾了逼大伯娘和他一起走。
    大半夜的,下了小雨,到处都看不清。大伯把家当和两个小儿子都背在身上走了,大伯娘哭哭啼啼找他们评理,周围一圈人都被敲门吵醒了,披衣服就追出去。
    结果越追雨越大,大伯往山上去了,大晚上摸黑爬山,摔着的冻着的不少。老孙头那时也跟去了,眼看着大伯就在眼前,可就是追不上。
    到最后雨大的眼睛都睁不开了,雨水简直跟往身上泼一样打得脑袋嗡嗡响。这时他们也害怕起来了,这么大的雨,恐怕又要涨水。几个走在前面的人凑一块儿一商量,觉得可能大伯的魂被水鬼勾去后听到了机密,知道水底的大王们要发大水,才想跑。
    这时要回去也来不及了,下山的路都被冲断了,站在山上往下看,底下全都被淹得房屋尖尖都看不到了,到处都是黄色带泥沙的水。偶尔有几个从水里浮起来的脑袋,一个浪打过来就被卷走,再也看不到了。
    再后来,后面的人也都赶上来了,捶地大哭的、催促赶路的,还有要追大伯的。大多数人都和自己家人分开了,也不知道家里人在哪里,跑出来没有,哭着和人群一起往上走。
    其实后面很多人也醒了,赶紧往山上跑。所以人越来越多,等天快亮时,村里好多人都上来了。
    他们在山顶找到了大伯。
    大伯坐在一块石头上,背着箩筐,旁边放着挑子,一边两个小孩另一边塞了衣服和家里的存粮。两个孩子还活着,可大伯已经死了。
    大家都说,大伯是泄露天机,被水鬼捉走了。
    雨下了整整七天,洪水发了有一个月,水一直漫到了半山腰,这一个月他们只能一直在山上,见着什么吃什么。水里漂上来的就着水洗洗也就吃了。
    他们这座山头有一百来人,饿死、病死了一大半。有时候实在没东西吃,互相换了家人也是有的。等水好不容易退了,还活着的十几个人往山下走。其他山上也有走下来的人。
    山下什么都没了,房子田地都被冲毁了,一大群人冲进废墟里翻东西吃,实在翻不到,看着遇上哪个人瘦弱能打过的,和同伴冲上去把人打下拖走。一大群人慢慢变成一小群人,一直往县城走,说城里有东西吃。
    城里也没有,城里人都跑了,房子都空了。他们在城里的房子住下,结果没多久那些人又回来了,赶跑了他们,还和他们说朝廷会发粮食,叫他们回去。
    老孙头就稀里糊涂和他们回去了,回到了这里。
    结果,没有人发粮。
    老孙头病过,都以为自己要病死了,结果还是活了下来。
    不光是他,村里的人都快死绝了,不过几年过去,慢慢又有人来,村子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当年活下来的多少都干了点亏心事,不肯提,外来的只知道以前发过大洪水,具体怎样也不清楚。大家每天忙着干活,谁也不会一直把这件事挂在嘴上,渐渐的就没人提了。
    第二次大灾却由另一个人开始叙说。
    和老孙头说得差不多,约莫十六七年前的冬天。
    河床干了大半,可仍有人看到了奇怪的大船。
    他们认为这是不好的征兆,可能会发生大事。不过说归说,没人跑,大家也就是猜猜嘛。
    结果没多久就下了一场大雪。雪厚到能把草屋全都埋了。
    好在大雪前,他们想起了那个传说,赶紧跑了。
    理所当然的,那年冬天,村民死绝。雪化了后,他们回来,村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大船两次出现都给村子带来了灭顶之灾,虽说因为村子位置好,就处在河水分道上,来往行船便利,总会有人在这儿住下。他们死了,村子还是会不断有人来住。村子里不会没人。
    可能活着谁想丢命?一听说大船又来了,再讲到多年前的大灾,好几个都急着回去收拾东西。只有一半不死心的还等在旁边,希图能得些赏赐。
    老孙头和张白翁也不例外,他们是想讨好这几位少爷小姐,可谁知道天灾什么时候来?一次发大水,一次下大雪,这次是什么?
    其他人一跑,他们也想跑了。
    姜遗光叫住了张白翁,问他当年接待巡抚的县令在何处。
    根据老孙头所说,问题源头很可能就出在大船上。如果能搞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巡抚的船为什么会沉底?这场灾难或许可以避免。
    死劫幕后,和大船有关吗?还是和一山之隔的黄河有关?
    张白翁为难了:“这……不是小人不说,小人也不知道啊……”青天大老爷的事儿,他怎么会知道?
    他看姜遗光微微皱眉,似乎要发怒,马上改口,“不过小人知道一个人,他消息灵通,少爷您想打听的,他肯定清楚!”
    温若虚训斥道:“好没眼力见,是谁?还不快带我们去!还等着我们爷来请你不成?”
    该严肃的氛围,裘月痕却忍不住想笑。
    姜遗光端着架子,高傲斜睨几人一眼。
    张白翁连连告饶,旁边立马有个人插嘴:“爷,我知道我知道!我们镇上有个李秀才,他是读书人,后面当了大夫。他见的多,什么都知道!”
    温若虚把眼睛一瞪:“还不赶紧带路?”
    镇上离这里远,要走大半天。原本姜遗光等人还想要不要为了撑住大少爷的面子买马车骡车等,结果这地方就没有卖的。想要买马得去城里,还要去县衙找人,其他的又太慢了,干脆催着留下来的几人带路。一行人疾走进镇,去找那位屡试不第后不开馆教书反而当了大夫的李大夫。
    一开始几个捞尸人心里还嘀咕,这群大少爷大小姐别走不动吧?结果他们跟没事人一样,连看上去最娇弱的女人也大气都不喘一下,这让他们更畏惧,都不太敢搭话了。
    李大夫头发都花白了,面容慈和,乍看下不像大夫,倒像个陪孙子玩的慈爱的爷爷。
    他正送走一位当家太太,人刚上轿走出没几步,李大夫还没进门呢,一大群人忽然从街头过来,一看就是冲他来的。
    李大夫还以为是又有人来勒索,刚想叫药童从后门溜出去报官,为首的一个年轻小厮模样的人就把一个荷包放在木柜上,笑眯眯行了个礼:“李大夫,我们有些事想问问。”
    李大夫给弄得措手不及,不敢收钱,看他们好像没恶意,就让药童关门,在门口挂歇业的牌子,再把这群人请进来。
    当然,请进来的只有入镜人。捞尸人身上带煞,他是不许这些人踏进医馆大门的,冲撞了怎么办?
    温若虚不叫他们白跑,一人给了十几个钱让他们去附近转转,刚才来时他看到了茶馆酒馆,还有几个闲汉斗蛐蛐斗石子什么的,打发时间尽够了。
    上过茶水,寒暄几句,李大夫自觉这帮人应该真的只是想打听点事,放心又谨慎地问出口。
    为首那位年轻公子极为英俊,十分夺目,笑问道:“没什么,我只想知道,贵地四十年前那位姓丁的县官何在。”
    “当年来贵地的巡抚又是什么身份?他修的工程在何处?”
    “这……”李大夫结巴了,“这都过去这么久了,我当年就什么都不知道,现在也不清楚……”
    当年的事情就是一团乱账,早就说不清了,他也只是隐约听说一点而已。更何况谁知道这些人是干什么的?打听几十年前的事要做什么?万一打听了以后要灭口怎么办?
    而且一晃这么多年,他真记不清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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