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急着办事, 几人没留太久,第二日便出发了。临走前用黄金向县令买下不少好酒。
    酒也是粮食酿的,在寒冷的时候,这可比干粮管用多了。
    姜遗光甚少饮酒, 不过现在不是挑剔的时候。入镜人再怎么不惧饥寒又不是真就能不吃不喝了, 还是会饿死冻死的。
    行几里路, 喝几口酒又赶紧塞回去,免得酒被冻住了,加上常年在外行走的李氏引路, 没有李氏的时候,他们大多是挑一个方向一直笔直前行,到了夜里再看天象。现在李氏在,一路行程快了不少。
    遇到还有活人的城镇就停下补给,遇到没人的村子乡寨也停下, 记下此处地名叫什么,受灾情况如何,然后马不停蹄赶往下个地方。能留下空屋子的地方还好,有些小点的村落、或是处在低洼地带的, 直接埋在了大雪里。
    暴雪从未停歇, 厚厚积雪将所有的路都盖住,一眼望过去, 天上地下都是白茫茫一大片,什么也看不清,除了白就没有第二种颜色, 要是来阵风把雪卷起来就更看不清了。也不知李氏是怎么做到的, 在严寒大雪中竟能辨清方位。不过一介弱女子,居然也能撑住苦寒跟着赶路。
    这叫原本隐隐有些看轻她的几个近卫都忍不住心生敬意。
    李氏知道他们态度转变, 并不在意。再怎么苦寒,也比不过她家破人亡的那些时日,现在累些苦些,可她心里是高兴的。
    “到了……前面……镇子,就是煤婆镇。”裹得厚厚的李氏透过黑纱四处望望,指着某个方向道。
    大多数人一听这名儿还以为是媒婆,觉着这镇上是不是有许多拉纤保媒的媒人。其实并非如此,煤婆镇之煤婆,并非媒婆——因为此地有一块煤矿,家家户户靠煤矿营生,他们相信煤矿有灵,名为煤婆婆,下矿前都要拜煤婆婆保佑煤矿,故得此名。
    煤婆镇的煤矿产量多,这周边城镇冬日取暖,除了各家烧炭屯柴外,就靠着煤婆镇的煤了。但今年大雪封路,本就地处偏僻的煤婆镇更是被雪隔绝,许多日没有送出煤。他们这次去也是托县令请求去看看煤婆镇情况如何,可还能供应煤。
    李氏走在最前头带路,其他人跟着走。结果前边李氏没走两步居然一脚踏空滑了下去。其他人没拉住,眼睁睁看着她往下滚,被一棵松树拦住后陷了下去。
    树下的雪极深极软,跟掉进陷阱里似的,上面的雪吃这一撞,簌簌落落大片往下掉,直接把整个人给埋了。
    其他人连忙奔过去把她刨出来,好在雪下松软,喘气不成问题,人看起来没大事,就是用来蒙眼睛的黑纱不见了。
    晕头转向的李氏被几人扶起来,耳边一片嗡嗡响,她还没发现自己黑纱丢了,活动一下发僵的身体,脚上一阵迟钝的刺痛。
    她下意识低头睁眼就想看看,顿时一片刺目的白跟刀子一样扎进眼球里。
    李氏猛地“啊”惊叫起来,捂住眼睛,可也晚了,她眼里一片酸涩,不由自主流下泪来。
    在北方长大的人都知道,不能长时间直视雪,也不能突然从昏暗处转向雪景,否则眼睛会被刺伤,严重些的可能直接就成了瞎子。这些天他们不光脸蒙住不叫风吹,眼上也都蒙着黑纱,就是怕伤了眼。
    一人扒过她的脸转过来,见李氏双目死死紧闭,眼角流泪,另一人忙拿出手帕给她擦干净,再敷上厚厚几层黑纱。这种天气眼泪流出来马上就会沿着脸一路冻到眼眶里,冰块更伤眼。
    “你怎么样?”一人问她。
    李氏眼角不断渗出泪来,被黑纱吸去,她忍痛道:“我恐怕看不见了。”她不敢碰眼睛,只能手掌虚扣住,眼眶里一阵阵虚无的刺痛,一睁眼就酸得很。
    眼睛和腿酸痛得厉害,心里空落落得比身上更难受。她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这几人会不会把自己丢下。
    恐怕……会的吧?
    可她一时间居然说不出乞怜之词,只是茫然又冷静地抬起头,和其他人一起“看”向姜遗光。
    姜遗光看一眼凌烛就对李氏道:“你的腿受伤了。”
    李氏脸色更灰败,低下头。
    但下一刻她就震惊地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身体一轻。
    她竟被这个年轻人背了起来。
    姜遗光道:“你还能指路吗?”
    李氏吃惊不已,不解之余笃定地点头:“能!”
    其他人想说什么吞了回去,默默跟着走。
    离开这块松软雪地后,找出背风的山洞给李氏包扎好,一行人轮流背着李氏继续上路。一人口述所遇之景,李氏听后指点方位,竟也在夜间到了煤婆镇。
    天上星星点点,地上有雪的映衬,并不昏暗,只觉萧索。
    一群人爬上一处小山坡向下望,煤婆镇大半房屋都埋进了雪里。隐约可见几块黑点,那些是还没被完全埋没或坚持着没倒塌的屋顶。
    他们没停留,从山坡上下来再往里走,外边住着的都是穷苦人家,不可能有活人。里面稍稍富足些的大户才是他们要找的对象。
    可奇怪的是,随着几人深入小镇,房子渐渐密集了,屋子也高大整齐起来,仍旧不见人气。
    当然这大晚上的,又下大雪,不可能有人在外边活动,但他们就是感觉得出来,这镇上恐怕没几个活人了。
    整座煤婆镇仿佛都已经死去了。
    煤婆镇不是有一座煤矿吗?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姜遗光问李氏:“没有走错?”
    李氏眼睛略好了些,不敢频繁睁开,只能偶尔透过黑纱看几眼。她飞快环视一圈,笃定道:“就是这儿。”
    凌烛抖着呵出一口冷气:“先找地方避避雪吧?”
    明孤雁领着几人扒掉了一间房门外堆积的雪,门匾上的字都被雪糊得看不清了,推门进去,穿院进屋,屋里面也冷的像冰一样,没有一丁点人气。
    二进的院子搜过一遍,厨房灶台早就凉透了,屋里的火炕茶炉等通通没有柴火,更别提什么煤了,连煤渣都不剩下。屋里的床帘床单罩子大多都给扒个干净,不少该有桌椅和门板的地方也都不见了,想来是被扯去生火取暖了吧。
    只是这也没能保住这家人的性命。一家六口连同七个下人,全都冻成了面目模糊的冰雕。
    奇怪的是,这些人穿的很少,不怕冷么?
    粮食倒还剩下不少,也冻得硬硬的。他们将棉被里的棉花掏出一点引火,床板劈开当柴,生火做饭。当融融火光在堂屋亮起,几人都幸福地叹了口气。
    这些天他们一直赶路,喝冷酒吹冷风,都快以为自己也是个冰人了。
    几个茶炉上煨着热茶热酒和热汤,房里暖烘烘的,暖得他们积蓄多日的疲惫潮水一样连同骨子里的麻痒涌上四肢百骸,叫他们一坐下就懒洋洋地不想动弹了。
    姜遗光却喝了两口温酒就转身进屋。
    刚才匆匆一眼,他觉得那些尸体不太对。
    少顷,他从屋里出来,声音不大,屋里的人们却立刻警醒过来,纷纷坐起身看他。
    “如何?”凌烛问。那些尸体面部都被冰覆住,他们没细看。
    姜遗光:“死因不奇怪,但他们脸上都带着笑。”就好像……他们不是即将被冻死,而是在做什么很快乐、很幸福的事似的。
    怕这些人不理解,他还模仿着尸体的表情,露出一模一样的极其幸福满足的笑。
    几人抖了抖,凌烛更是不合时宜地想……李氏看不见也挺好的。
    李氏不知道那群人想什么,听过描述,提到她曾在县令面前说过的,从更北边传来的那个什么教。
    她真的不清楚那是个什么教,信什么神仙,只是隐约听过一耳朵。按理说扯到一起好像有点牵强,可她就是觉得这二者之间兴许有什么关联。
    姜遗光沉吟片刻:“这件事我记下了,明日在镇中找找,大家今晚先歇歇吧。”
    ……
    宫中。
    皇上轻叹:“也不知他们此行到了何处。”
    其他人都被叫下去了,只有老太监杜尝在身边,他奉上茶,劝道:“姜先生吉人自有天相,陛下不必多虑。”
    皇上摇摇头:“若只他一人,朕还不担心。”
    杜尝历经三朝,有什么不明白的?
    凌烛不可信,明孤雁早被策反。跟去的近卫虽是她精挑细选过的,可谁知道里面有几个真的忠于她这个新帝?
    更何况……
    “他想把我们困在京城。”
    她当然不会只把希望放在姜遗光身上,姜遗光离京前她就派出许多人出京,为了不暴露,那些人都混在从南方运粮运炭的队伍里,等出京了再趁机绕路前往北边。
    但,运粮运炭的车队毫发无损。她派出去的那些人却大多都没能回来,少数回来的几个也完全不可信了。
    想到这儿就让她心里生出浓浓的忌惮。
    他到底是谁?
    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宫里还有谁是他的眼线?她身边的人又有哪些还能相信?
    事到如今,她连跟自己从小到大一起长大的侍女和奶娘都不敢信了。就算她们以前忠心耿耿,可以后呢?明孤雁和赵瑛的例子就摆在眼前,她怎么敢信?
    以前明孤雁对万金堂何其忠心?她本就是万金堂自幼精心培养的棋子,姜遗光也是用尽计策才收服她,可转眼间她就叛变了。
    赵瑛也是,她原来对姜遗光多么上心啊,甚至皇上怀疑就算姜遗光叫她去送死,赵瑛可能也会照做。即便如此,被掳走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赵瑛也变了心。
    皇上简直怀疑那人会蛊惑人心的术法了。
    那个人在警告她,只要他想,他什么都能做到,即便策反她亲信也易如反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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