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 地龙翻身,煤山连同四周雪山剧烈震动,滚滚雪潮把煤山镇周围包了起来。要不是煤山镇地势高且前头有小山挡着,恐怕整个镇子都要被雪埋了。
    其他人还好, 等震动后无一不庆幸自己躲过一劫, 不少人则在暗地里嘲笑于家也遭到了报应。
    于家大宅内更是一直阴云密布, 比外面的风雪更叫人喘不上气来。于大夫人日日烧香拜佛,晚上就在灯下抹泪,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现在哭有什么用?当初要不是你, 我也不会同意。要是三宝出了什么问题,我怎么和老太爷交代?”于大老爷听到哭声进屋,本想斥责几句,看灯下发妻一脸憔悴,眼睛肿得核桃样大, 还是放软了口气,在她面前坐下。
    于家长房三少爷是两人的老来子,于大夫人拼了半条命才生下来的,刚出生那会儿又瘦又小, 又因为是他们活下来的第三个儿子, 于大夫人给他起了个小名,叫三宝。夫妻俩一直把他捧在手里。就连老太爷, 嘴上不说,心里也是很看重这个孙子的。
    本来以为这个小儿子难长成,会和前面的哥哥姐姐一样夭折。结果他顺顺利利长大了, 比谁都淘, 什么地方都喜欢去看看,一天天不务正业。上头两个哥哥纵着他, 老太爷惯着他,大夫人也宠溺他,更叫他成天儿乱跑。这次本来大老爷不肯叫他出去的,结果于修瑾私下求了大夫人,大夫人给他说情,才磨得家里人同意了。
    “我也是想着带那么多人总不会有事。”大夫人抹泪,哭诉道,“三宝到现在都没回来,不用你怨,我自己都要怨死自己了。你想想办法才是,只要能叫他回来,你打我,骂我,我都认了。”
    “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于老爷骂不出口,只是重重叹气,“这样大的雪,就是叫人去找,别人也未必肯啊。”
    于大夫人一听就起来了,转身进屋,抱了个沉甸甸的盒子出来,一打开,里面全是满当当的金锭,晃花人眼。
    于大老爷喝问:“你这是做什么?”
    大夫人:“风雪再大,只要多舍点银子,不怕有人不去。还有,前些天你们不是抓了些人吗?叫他们家人进山去找,只要能找着就把他们家里人放了,这不就行了?”
    老爷怒道:“胡闹!”
    大夫人:“我怎么胡闹了?三宝不是你儿子?你不心疼?你不想把他找回来?这么大雪天,我一想到他在外面,可能被雪埋了,冻着,饿着,我心里就剜得疼。你不找他,我找!”说着就要抱了匣子出去,于大老爷拿她没办法,拦住拉着她坐下,“好好好,我去,我去找人还不成吗?”
    大夫人哭道:“那你快去。”
    于大老爷说不动她,只好抱了匣子出门,丫头们早早就退下了,他自个儿打帘子出来就看见侄女进院门,几个婢女引着走在前面,还没来得及通报。
    于婉贞看见他,忙行礼道:“大伯,我想来看看伯母。”
    于大老爷点头:“她正伤心着,你陪陪她也好。”
    于婉贞愧疚地应下,叫丫鬟们带进屋里,见伯母木愣愣呆坐着,眼睛里不住掉下眼泪,顿时心酸难当。
    都是她不好……
    于婉贞生父是于家二老爷,但很年轻的时候就因为一场病过世了。娘自父亲走后就一直在小佛堂念经守寡,闭门不出,连亲生女儿也不见。老太爷就把她放在大房里,让大伯母照看着。平常大伯与大伯母对她还算关照,吃穿从没少过她的,于婉贞私心里一直很感激他们。
    这次……要不是她和哥哥说了那个传说,哥哥也不会闹着要去,现在也不会……
    宽慰一番后,于婉贞却从大伯母口里听到了叫她吃惊的消息。
    伯父伯母居然要这么做?
    这样大雪天,逼人上山,这不是逼他们送死吗?
    可看着大伯母几乎疯狂的憔悴模样,于婉贞又说不出什么劝告的话来。再说……再说,她也想要哥哥回来,便默认了。
    就算她不同意也没用,家里没有人会听她的。
    于婉贞回到小花园,说要自己一个人转转,叫婢女们都退下。
    不多时,她果然听到了墙外的几声鸟叫。
    “你来了?”
    墙外男人急切道:“是,我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来求你。”
    于婉贞叹口气,想了下还是说:“我没有办法,不过……你有没有听说我哥哥进山以后失踪的事?”
    那男人说:“是你哥哥吗?我只听说你们家好像出了什么事。”
    于婉贞嗯一声,心情复杂地说:“到时候你试试进山找人,只要找到了,他们就会把你爹放出来了。”
    男人没想到还有这条路,在墙外又给她跪下磕了一个头,低声道:“于家人心肠都坏,我知道大姐你不一样,还好有你帮我,我以后有机会一定会报答你的。”
    于婉贞更难过,还是叮嘱道:“外面雪大,自己千万保重,拿着钱多买些东西进山。要是你自己没回来,你爹也会难过的。”说着,她将一小包银子扔过墙,“你也不用谢我,也别在我面前说什么,他们……不论他们怎么样,到底是我家里人。就算我替他们赎罪吧。”
    那人接了银子,又磕了一个头才离开。
    万幸之至,第二天雪停了,风险低了不少,加上于家重金奖赏,最后进山的听说也有七八十人。
    因为天气渐渐好转,雪化了许多,被封住的山路也慢慢能走人了。每天都有好消息从外边传进来,这叫于家人越来越高兴。终于在七日后,外面传来消息。
    于少爷找到了。
    于大夫人喜不自胜,其余人更是不必提,但来报信的人把头埋得低低的,说话吞吞吐吐,一点没有高兴的样,半晌才犹豫着吐出后半句。
    “只是……只是……”
    于老太爷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指着他问:“只是什么?说清楚!”
    那人一哆嗦,马上就跪下了,拼命磕头道:“只是小的们找到他的时候,在……在冰里,被……被冻住了。”
    于婉贞隔着屏风听好消息呢,今天也是因为大夫人高兴,允许她一起到前厅来。闻言她茫然地看一眼伯母,后者满脸的喜色已经消失了,苍白得像张纸。
    “被冻住了?是什么意思?”
    满室死寂,报信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他听见屏风后面传来一道轻轻的问话,犹豫地回答道:“就是……小的们带回来的,是几个大冰块,这个……少爷应该在里面……”
    大夫人眼睛一闭,向后倒了过去。
    “伯母!!”
    “爹!!”
    于家人一团乱,把真晕过去的老太爷和大夫人抬回房,请大夫开方抓药。到这地步,再悲痛也要把事情办完,于大老爷叫人把冰块拉进来,再让人去备寿仪。不管怎样,得叫三宝体体面面地走。
    那些人能把冰块拉回来也是费了老大劲儿了,正急着呢。说来也奇怪,最近天渐渐暖了,他们路上还用火烤过,这冰块愣是不化,这里面能没有古怪?他们可不敢一直放着,巴不得赶紧交给于家人,听老爷说可以抬进去了,顿时板车拖着九块巨大的冰块拉进了院子里。
    都是一人多高,冰足有三尺厚的大冰块,只能看到里面有个人,却根本看不清里面冻着的人脸,要不是这样他们也不会费这么大劲把全部人给拖回来。至于于家人怎么解冻,这就不归他们管了。
    于大老爷也分不清哪个里面藏着自己儿子,索性让人在院子四个角点了火盆,叮嘱丫鬟看着加炭,不许熄,融了以后马上把水擦干。
    都到这地步了,于婉贞不愿进屋,就守在院子里。
    她要看到哥哥。
    不管是生是死,她总要亲眼见了才甘心。这里面是她哥哥,哥哥不会害她,她不怕。
    天渐渐亮了。
    仿佛亘古不化的坚冰一滴滴往下淌水,飞快消解。
    露出里面的人来。
    一个接一个,面貌轮廓渐渐清晰。
    但……
    怎么全都是她不认识的陌生人?居然还有女人?哥哥进山的队伍里,可没带女子啊。
    她不信邪从头看到尾,没有一个是她哥哥,一个都不认识,顿时失望又生气。
    那些人根本没有把哥哥带回来!估计是路上随便挖出来的人充数吧?
    想到自己居然守着这么多陌生的死人一晚上,于婉贞就后怕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恶心害怕地想吐,急急跑进屋去找伯父告状。
    外面的家丁也早发现不对了,其中有个家丁就是负责当初招募进山人的,每个人的样貌他都记得。冰里的九个人,全都不在当初进山的人之列!
    于家人震怒,于大老爷更是气得怒发冲冠,于婉贞跟在他身后,壮着胆子重新回到院子里,听他喝问那个家丁。
    家丁笃定道:“回老爷,小的绝对没有认错。肯定是那些人为了赏钱随便找来的。”
    于大老爷怒极反笑,手一挥:“去,把他们都叫来,都叫到菜市口,一个都别剩,再请李大人来,就说……我要给他们赏钱了。”
    下人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听说李县令接到了消息。
    于大老爷让人备马车,也准备去菜市口。躺在地上的九个死人也准备拉过去,叫那群人睁大眼睛看看,欺骗于家人的下场,就和这九个人一样!
    最后一点冰也融化了,水淌在冰冷的地面,蜿蜒出曲折的水迹。
    几个哥哥姐姐都出来了,送大老爷出门。姐姐们还在叫家里下人准备柚子叶,桃枝,公鸡等物驱驱邪。于婉贞不敢出来,裹着斗篷躲在窗户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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