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姜遗光再次来到那夫妻二人家中。
    他本是要带来卢湘的死讯,再叫他们请人收殓,借机看看阿煤的反应。
    但……
    帘子掀开。
    熟悉的人影出现,那张脸面上在笑, 眼睛却慌得四处飘, 直到见到姜遗光的那一刻才有了主心骨, 快步迎上去,眼里满是惊惶。
    “你们来了?”她往姜遗光身后看,发现没有其他人, 一脸强笑地把人迎进去,低声道,“其他人没出事吧?”
    姜遗光摇摇头。
    他又见到了阿煤,脸上的痣更大了些。
    笑盈盈地,从屋里奔出来, 她长得不大,走路还有些跌跌撞撞,一把扑住卢湘大腿,后者不得不僵硬地把她抱起来, 满脸堆笑:“你不进屋里吗?出来做什么?风大呢。”
    阿煤说:“我把姐姐带回来, 姐姐不高兴?”
    卢湘:“没有没有……”
    她既庆幸又恐惧,她知道自己本该死了, 可是……可是不知道怎么又活了过来。当时她躺在木屋里,眼睁睁看着自己断开的手腕自己接了回去,血肉蠕动, 伤口愈合。
    她第一反应不是高兴, 而是恐惧。
    死不知为何,生不明其由。性命捏在不知名之人手中, 叫她无比恐惧,仓皇逃回养母家中,却发现阿煤也在。
    她长大了,笑着抱住她,对她说:“我把你救回来了,你开心吗?”
    卢湘僵着脸:“开心……我,我很开心……”
    阿煤身上很温暖,春日夜晚也暖和起来了。她却像抱着冰块一样禁不住发抖。一直熬到第二天,她想去找姜遗光,听老妇人说有两个人年轻人来找她,她一听就知道是谁,结果一大早的反而是姜遗光先来了。
    姜遗光看向卢湘手腕,据吕雪衣说她手腕横着断了一半,血流如注,可现在她的手腕看不见一点伤,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姜遗光确定她是真的死而复生,并非亡魂或其他恶灵显形后便不再关注。他向两位老人请求带阿煤出去走走,两人答应了,卢湘便与姜遗光一道,牵着阿煤往外走。
    初时人不多,总有异样眼神投来,却不是对两位外来者,而是那个古怪的小女孩。
    几个月的功夫,就长到三岁大小,会走路会说话了。那对老夫妻心善,还没人上门说什么,私下都觉得这女娃娃诡异,无人接近。
    姜遗光低声问:“是你救回了你的姐姐吗?”他发现这个孩子意外的坦诚,只要小心不去触碰她逆鳞,说不定能有收获。
    阿煤:“是。”
    姜遗光:“她已经死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阿煤想了一下:“我想她活过来,她就活过来啦。”
    “如果镇上其他人也死了,你会让他们活过来吗?”
    说这话时,正巧有个妇人抱着孩子在家门口晒太阳,没听全,只听到几个死字,忙冲阿煤呸呸两口抱着孩子转身进屋,门也摔上了,落下两个字:“瘟神!”
    阿煤看看那扇门,又看看姜遗光,摇摇头,又点点头:“虽然他们骂我,但是我还是会的。”
    在后世记载,煤婆婆救下小镇大半百姓。
    姜遗光:“如果有人正常的病死,或是老死,你也要让他们活过来吗?”
    阿煤:“对呀,我要他们活着。”
    卢湘忍不住插了一句:“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不该插手的。”
    阿煤:“人之常情?”她歪着头,“我不懂,我就想要他们活着。”
    卢湘收到姜遗光暗示,问:“你需要他们活着?为什么?”
    “因为有煤山镇的人,才有煤矿。没有人,就没有煤,不行。”
    卢湘:“有人才有煤矿?这是什么意思?”她完全糊涂了。
    阿煤:“哎呀,就是,就是人和煤。”
    他们走的大路上有独轮车碾过的车轱辘印,旁边掉下煤渣子。阿煤走过去,脚一点点踢着煤渣子玩。
    “这些就是人。”
    卢湘心惊肉跳,暗暗琢磨这句话,姜遗光冷不丁问:“那你呢?你如果死了,也能活过来吗?”
    阿煤很认真地去想,可她太小了,说话也含含混混的:“我不会死的,我会活过来。”
    姜遗光蹲下去和她一起玩,用和她一样的口吻说:“你到底是谁呀?”
    阿煤:“我就是阿煤呀。”
    人渐渐多起来,来往行人都避着他们走,或是低声咒骂,叫他们带着这个瘟神走远点。姜遗光想,这和他曾经在柳平城时的待遇非常相似。
    阿煤并不在意,即便有个孩子捡起石头砸中了她的背,她也没有生气,没有哭。
    “我的背好痛。”她说。
    姜遗光:“你会怪他吗?”
    小男孩在远处对她掀眼皮子:“略略略,丑八怪,丧门神。”
    阿煤:“不会的,我不会怪他们的。”
    小男孩继续做鬼脸,一边往后退,他没有发现自己身后便是斜坡。斜坡上停着一架装满煤矿的两轮车,两个车轮底下放了砖头以免滑走。
    他不小心撞上去,痛的叫一声,没注意一个轮子下的砖头被撞得松动。
    “都是你!丑八怪,你害我撞到了!”
    男孩痛得又哭又叫,那个女孩旁边还有两个人在,他不敢去打人,踢一脚车轮发泄。
    固定车轮的砖头踢开了。
    两轮矿车晃了晃,打着旋儿一转,百来斤的煤矿石连带那辆矿车尽数倾倒,男孩根本没反应过来,整个人都被压在下面。
    卢湘惊得松开阿煤的手,后退两步,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一切,转头质问:“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做的?”
    阿煤摇头,指着矿车方向:“不是我,是煤。”
    漆黑的眼睛,看着一切。
    人群早就围上去了,有人去叫男孩家里人,不一会儿那男孩的爷爷奶奶爹娘姑舅就全来了,众人合力把煤块挪开,抬起矿车,底下的男孩脑袋早已被砸得不成样子,都扁了。
    男孩他娘只看一眼就两眼一翻厥了过去。他家人抱着尸体哭得呼天喊地,死活不肯起来。
    阿煤向那处走过去,她个子小,很容易就挤到最前面,蹲下来盯着砸烂的脑袋看。
    “他死了。”她说。
    男孩父亲正难过,见到这瘟神一脸看热闹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赶:“滚滚滚,要不是你,我儿子也不会出事!”
    阿煤被他推在地上,她不生气,站起来问:“你要不要他活?”
    男人道:“滚你个畜生,这是我儿子,你说我想不想他活?你再来碍事,我把你也砸死!”
    阿煤不说话,只是低着头看地上的血,还有男孩软软垂下的手臂。
    卢湘和姜遗光一路说着借过借过,也穿过人群进来了。
    众人悲痛的目光,渐渐变得不可思议。
    像施了法术一般,地上碎裂细骨皮肉自动向尸骸飞去,压碎的头颅伤口蠕动着飞速修复,血液逆流回伤口,转瞬复原如初……
    热闹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静得可怕。
    一双双眼睛盯着仿佛睡着了的男孩,畏惧、不解、惶恐……因为太过不可思议,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死人在自己面前复生。
    仅过片刻,男孩已和刚才没什么两样。
    本该是神迹,却没有一个人庆幸,就连他爹也怔怔地看着男孩,张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男孩坐了起来,就像活人一样揉揉眼睛,左右看看,分外不解:“爹?”
    “怎么这么多人,干什么呢?”
    他发现了人群中的阿煤,伸手推她:“扫把星,我想起来了,我被车砸了,都怪……”不等他说完,他爹一耳掴子打下,重重喝道:“闭嘴!她……她……”
    男人嘴唇哆嗦两下,想说什么又不敢,最后还是没能说出来,竟是拨开人群冲了出去。
    男孩被打懵了,捂脸问其他人:“三叔,我爹咋了?”
    那人撇开眼去,看看地上还在笑的女童,看看他,也咽口唾沫跑了。
    “三婶?姨姨?”他问另外几人。
    被点到的人哆嗦几下,也跟着转身跑了。男孩不解地望向众人,无人敢对上他的目光,那些人一个个忙不迭做鸟兽散往家跑,顷刻间只剩下三人,和一个躺在地上昏过去的男孩娘亲。
    “怎么回事啊?见了鬼一样。”男孩摸不着头脑,也不管地上躺着的娘,问没有走的两个人,“喂,他们干什么这样?”
    卢湘恐惧阿煤,但对这小孩也并无好感,她尽量克制住要跑的冲动,把阿煤拉起来,对男孩说:“你自己忘了?你已经死了,是……是阿煤把你救活了。”
    男孩眼睛都瞪圆了,刚要叫骂,忽然想起来了什么,脸一白,呼吸渐渐急促,瞪着阿煤伸手哆哆嗦嗦指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之后更是大哭着连滚带爬跑了。
    姜遗光扫一眼还昏倒在地的女人,对卢湘道:“走吧。”
    他心里已经有猜测了。
    将阿煤送回老夫妻俩家中,不顾那对老人充满恐惧和期盼的眼神,卢湘坚决地甩开两人选择跟姜遗光离开。
    等四人终于聚在一起,卢湘跟吕雪衣各自吓了一大跳。
    卢湘得知那个怪人居然是彭明志!不由暗骂,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真是活该,要不是顾念着他可能还有用,她都恨不得上去给他几刀了。
    瞪去几眼,他居然一点歉意都没有,这让她更气了。
    四人围桌坐下,姜遗光说了一遍今天发生的事。
    吕雪衣若有所思:“她能叫人死而复生,会不会……那什么灾难中她就是这样救人的?”要不然她一个弱女子,怎么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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