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惨案传出, 吕后震怒,下令全国缉拿,如有包庇者,格杀勿论!
    徐福再度改换形貌逃进大山中, 决定不到吕后逝世绝不出来。
    他有一事不知, 在他逃走后, 牢房方圆五里内的人都迁走了。原因无他,狱中夜夜传出鬼哭,咆哮怒骂, 戚戚哀嚎。又时常有身残之躯若无其事在外行走,或少半个脑袋,或缺整个上身,若有人撞破,那人也会变得和残缺鬼一样。
    因着夜里鬼哭, 大白天的阴沉如水,这里彻底成了妖邪之地。被人们成为“鬼狱”。原先住在附近的百姓都说牢里死了个极凶之人,才会有这样凶煞的恶鬼。
    厌胜之术自古有之,却大多为传言, 宫中人从未真正亲见过。遭逢此难, 吕后命吕家秘密寻找方士相师,然而直到惠帝驾崩, 吕后再立少帝,狱中问题仍不得解。
    姜遗光等五人也陪着徐福在深山中住了十来年。远离尘世纷扰的日子令徐福脸上笑都多了些。
    因徐福体质异于常人,他不必躲避猛兽, 不害怕毒物瘴气, 不必为两餐吃食担忧,即便不慎重伤第二天自己也好了。他想睡便睡, 想吃便吃,不想吃睡就在幽森密林中行走,身上脏污了便到瀑布下脱光了洗个天浴,衣服破旧了就捉些野物去外面集市买成衣。更多时候则是伐木劈条充做木简,再往上楔字。
    既是记录,也有测算。他害怕自己会被仇恨冲昏头脑、被安逸生活腐蚀,将身上的重任忘掉,他更害怕自己不老不死的模样生活下去后,会忘了自己是什么人。
    他要一直传下去,绝不能忘!
    长安城,有位名叫阿洛的方士买通内侍,说自己有破解之法,得以觐见吕后。
    她一见到吕后便深深拜伏下去,恭敬参拜:“参见太后。”
    吕后叫起,阿洛道她接下来的话也许会让太后不快,所以情愿先跪着,她道:“鬼狱一事起源在徐福,却并非厌胜之术。他无意间将另一个世界的阴魂引到此世,若不能将阴魂驱逐,界门关闭,则必定后患无穷。”
    她将事情原委说清,看吕后还有些不信,更严肃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再耽误下去,阴界的鬼魂邪祟都会穿过徐福打破的洞口降临,到那时,人间将变地狱,大汉也不复存在!”
    说罢,阿洛奉上师祖蓝氏遗留之物。
    这些都是蓝氏留下的预言,譬如某时某地有何种天灾、会发生何种大事,某地又出现什么样的邪祟等等。
    吕后派人去查,结果令她不得不信。
    次年,吕后改令,道小人诬陷使忠臣蒙冤,如今小人伏诛,忠良归朝,封青云道人为本朝国师,赐封地,位同大夫,很快传遍大江南北。
    青云道人正是徐福曾为汉高帝所用时随意起的一个化名,长生之事不可为外人道,吕后自然不会提起徐福的名字。
    徐福还在深山中,他算出吕后大寿将至,皇室将乱,只要再等一年,他就可以离开了。
    凌烛却等不得了。
    原来跟着徐福在外边还好些,好歹有活人,来来去去那么多人,就算他无法被人看见,他还有耳朵可以听,可以想,好似在看众生百态大戏。
    深山老林里有什么?他是能和大虫说话还是能和树说话?凌烛从不觉得自己是个聒噪话多的人,可在森林中的这些日子简直要把他逼疯了。
    他谁也不能说,虽然他知道其他四人都看得出来。
    不知哪一天,天亮后,凌烛不见了。
    符轮对姜遗光道:“不必担心,我能算出他在何处。”
    姜遗光:“他碍不了事,不必管他。”
    符轮觉得他这话有些冷酷,好歹在一起生活了十来年,但他又不打算为凌烛说情便随他去了。
    皇帝坐在溪边,水里映出她的影子。她自言自语地说话。
    “他果然离开了,只剩我们几个。”
    “父皇,宋夫人,你们想过今日吗?父皇,儿臣,儿臣无能,恐怕也要坚持不下去了……”
    “父皇,儿臣以为鬼怪邪祟最为可怕,儿臣从来不知道,时间的诅咒才最是恐怖。儿臣时常想,会不会当初儿臣的坚持是错的?父皇您……会不会看错了人,儿臣其实无法担下大任?”
    “……父皇,儿臣……儿臣都要忘了您的样子了。”
    她低下头,仿佛还有一只温暖的大手从自己头顶拂过,可当她抬头去看,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姜遗光靠在不远处,他并不是故意偷听,光明正大走过来,皇帝看他一眼没躲开自顾自说下去,他就继续听下去。
    隔一天,徐福去集市上,他这次买的东西不少,符轮说他算出“仙山”快要出现了,才准备靠自己出海。
    因他们所在村子实在太偏远,加上过去了好一段时间,农人佃户们对什么人当了大官也就听听,谁还能整天挂在嘴边说,有这功夫不如多去耕两亩地。
    徐福会算卦,却甚少算自身,是以他并不知道自己被赦罪,仍小心躲藏着。
    另外四人无法同人说话,符轮相术尚可,却不敢算人间帝王与徐福,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徐福备了许多物什,他急需用钱,在山中找到不少珍稀药物,卖了后把该买的都买齐了,最后回去收拾自己几年来楔出的木简,目光留恋,抚摸过一根根生霉的木简,最后还是挖个坑把木简都烧了。
    吕后病逝,连同她二次立的少帝被杀,白马之盟破坏,一把龙椅下明枪暗箭争夺,最后又是一个新的皇帝即位。
    这些和徐福没什么关系,他一路跋涉到海边,打听出临海郡县里哪户人家最有钱,哪户人家里有顽疾病人。等到长安城那边的消息传来,他的船都造好,已经到海边准备下水了。
    “文帝……汉文帝……”徐福遥望长安,“且让我看看,你比之高祖如何?”
    如果又是一位明君,他暂时投效也无妨。
    徐福带着两个签了死契的仆人上船,还有三个自己雇来的海上好手,往自己算出的方位徐徐行进。
    因为这次出海兴许能找到“仙山”,皇帝再不愿出海还是不得不跟上。
    “陛下,这一次,你要回去吗?”两人一起坐在甲板上,姜遗光问道。
    皇帝:“我恐怕难再坚持下去,但……我若真能回去,那边的世界该过去了多少年?”
    她隐约记得,自己在地底最深处尽头的房间里,身边人都没了,取而代之是徐福的人。
    如果回去后已经过了十多年,回去还有什么意义?
    要是只过短短数日,他们还在原地,自己回去,落到徐福手里,可真是孤立无援。
    姜遗光:“陛下可以放心,在我没有得手前,他不会你下手的。”
    皇帝并不疑他,但又很担忧他会不会真按照徐福心意完全放出恶鬼。
    因明孤雁和符轮一直在场,姜遗光从未给出过明确答复。
    船只飘荡,天与海忽然都暗下来,好像天晚了变黑似的,海风和浪焦躁起来。
    暗沉沉几欲压下的乌云中,蓦地出现一座岛屿影子。
    船上人十分高兴,但他们不知这座岛底细。雇佣他们的人只说要去族中秘密储宝的一座岛,在海外,设下迷障,常人进不去。
    托吕后的福,不少人深信鬼神玄学一道,徐福说法并未惹人怀疑。等到了岛上,徐福也惊讶了。
    因为……这看上去真就是一座普通小岛,礁石、树木、岛中搭建的成片结实石屋,多年无人居住,已有大半破败了。
    皇帝看众人并不像当初那些人激动的要发疯的模样,好奇问道:“他们难道不知自己到了仙山吗?”
    怎么一个两个高兴了会儿就冷静下来了?
    姜遗光走到了徐福身边,看起来好像在仔细观察对方神色,同时答道:“这座岛会依照人们心中所寻的模样变幻。”
    人们要寻仙山,它就变成仙山的样子。人们要寻藏宝之岛,它就成了普通小岛的模样,房屋也建起来了。
    符轮也道:“祖上曾传下一句话,鬼由心生,按照人的念头变幻引诱人也是情有可原。”
    恰此时,徐福掐一把自己,定定神,面前景象就变回了那副诡异可怕的地狱之岛模样。
    徐福还没有心狠到让普通人都去送死,他找了个看上去安全些的地方叫几人扎营,严厉叮嘱道岛上的房子绝不能住,也不准乱跑。岛上机关和邪物多,到时伤了性命他一概不管。
    他再次来到了当初那口洞穴,向下走、再向下走。
    冰冷湿寒阴气扑面而来,以往令人难受的阴风如今拂在脸上反倒十分舒畅。
    一直一直往下走,深到近乎接近地心处,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徐福却不再害怕,他猜出这座岛上有些神异之处,便生出“希望快点到尽头”的想法。
    结果那扇门再次出现在眼前。
    他推开门,走进去。
    姜遗光、皇帝、引路人与符轮都跟了上去。
    扶桑木不再,黄泉水滞涩冷凝,孽镜台镜面封起,正反两面只剩花纹。
    徐福将山海镜握在手里,五指捏紧又松开。他想照一照,又怕自己贸然行事带来灾祸。
    仅害他一人便罢,他早就该以死谢罪,可他仍担忧天下百姓。若他想错了,这并不是解决之道,反而会真正打开大门,他该怎么办?
    徐福站在原地静默良久,最后坐了下来。
    他实在拿不定主意,更不忿为什么要让他一人牵扯到天下苍生安危?
    到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做,静坐一个时辰后,他起身离开。
    在踏出洞穴前,他闻到了新鲜的血气。徐福顿时警觉起来,伏在洞口后,小心地探出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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