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璃的手指紧抵在茶瓯的薄瓷壁上,唇线紧绷出冷冽的弧度。
    刚才他特意点出太医,其实就是想试探一下端康公主,她的反应可是太有意思了。一提太医,连费尽心思想保的女儿都能扔出去,当真是个慈爱的好母亲啊。
    崔阮浩觑看着江璃的脸色,试探着说:“陛下,依奴才看,今日这事……”他犹豫了犹豫,硬着头皮道:“您若是让娘娘出面更合适吧。您堂堂天子,扔下前朝政务跑到后宫里来撕扯这些女人家的琐事,传出去,只怕不好听。再者……”满含顾虑地噤了声。
    江璃搁下茶瓯,抬头看他:“再者什么?”
    “再者,陛下这样大包大揽着,日子久了,难保外面不会起流言,说娘娘无能。”
    江璃神色微恍,目光也如被打散了的丝线棉絮,聚不到一起。
    “娘娘?”
    被崔阮浩一声惊呼唤回了思绪,江璃忙正起身子向外看,见宁娆拖着曳地的臂袖,转过屏风,走到了他跟前。
    他算计了一天,一直步步筹谋,博弈全局,力求稳妥。而面对宁娆,却不由得慌乱起来。
    全然忘了他还在跟她闹别扭,他应该高高在上,不给她半点好脸色。
    站起身,从那繁冗堆叠起的缎袖里摸出她的手,声音有些断断续续:“阿娆,你……你怎么回来了?母后……”
    “母后根本就没有病。”
    宁娆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把手自他掌心里抽了出来。
    她弯身坐下,眉宇微微皱起,像是有郁结难纾。
    崔阮浩见状,朝两位鞠了鞠礼,识趣地退了出去,出寝殿时,还格外体贴地把殿门推上。
    凝着她疏冷清淡的脸,江璃找回了一点意识,她还跟他甩脸色?敢情是忘了昨天夜里她是怎么对他的。
    因此他也不上赶子了,慢慢地退回来,坐回丝榻上,与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相望。
    “景桓,在你的心里,我就那么不值得相信吗?”宁娆垂着眉目,有些怅惘地轻叹。
    江璃诧异朝她看去。
    “你想做什么,就算你觉得我成事不足,帮不了你,也可以跟我说清楚,干什么非要让母后装病把我骗出去?”她这样说着,背对着秋日暖阳,灼灼其艳的妆容上犹如蒙了一层灰霭,“你不知道吗?这天底下的母亲装起病来都是一副模样,我被我爹和我娘骗不够,还要被你和母后骗,我在你们心里就傻到那么好骗的地步吗?”
    她说着,自觉委屈极了,臻首低垂,眼眶都有些发红。
    江璃一怔,想起前些日子宁辉为了哄骗宁娆回家使出来的把戏,自己当时还对他岳父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很是不屑,没想到没隔多久,自己就故技重演了。
    看着宁娆郁闷的模样,他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宁娆猛地抬头瞪他,美眸怒光亮炽,恨不得把他戳成骰子似的。
    忙收敛起笑,端正坐好了。
    “阿娆……”江璃压住了嗓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极具诚恳:“我是不想让你卷进这些是非里,这些人看上去各个慈眉善目,可实际不择手段,阴狠毒辣,我不想你招他们怨恨,再被他们算计了。”
    宁娆目光澄澈,简简单单地反问:“那你呢?你不怕被他们报复算计?”
    “他们算计不了我。”江璃自信满满,笃定地说。
    可说完了,觉出些不妥,担忧地看向宁娆,忙补充:“你失去记忆了,自然不能和从前相比,若是放在从前,这些事对你来说也是不在话下的。”
    “那么从前,你也是有什么事都瞒着我,想法设法让我避开,不肯我插手的吗?”
    江璃一时语噎,张开了口,迎上宁娆莹莹转转的目光,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宁娆紧追不舍:“若是从前你就是这样的,那我怎么可能会成为后来那人人称颂、滴水不漏的贤后?若是把我揣进你的衣袖里,那么不管是五个月也好,还是五年也好,我依旧会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永远也不可能会成为能为你分忧的人。”
    江璃沉默片刻,他挚情拳拳地凝望着宁娆,说:“现在和从前不一样。”
    “从前我帝位不稳,有许多无可奈何,需要你替我稳定后方。而现在我大权独揽,前朝、后宫皆在掌控,我可以保护你,让你不必再去过担惊受怕、殚精竭虑的日子。”
    宁娆略有动容,却是落寞多过感动,轻挑了挑唇,怅然道:“你现在足够强大了,所以不再需要我了。那么我的位置、我的作用又在哪里?”她歪头看向江璃,略带嘲讽地问:“我现在是不是只剩下自荐枕席,陪你寻欢、陪你作乐这一个用处了?是不是只有以色侍君这一条路可走了?”
    “以色侍君?”江璃声调陡高:“阿娆,你都在胡思乱想什么?”
    宁娆凝睇着他片刻,将视线收回来,垂落到地上,缄默不语。鬓角垂下两绺发丝,将她那稍显消瘦的脸颊勾勒得越发精秀韵致。
    她睫羽微颤,如蝶翼般朦胧幽媚,仿佛稍不留神就会扑进烟雾里飞走。
    “景桓,若是从前那个没有失去记忆的我,你对我的态度会是现在这样吗?可是……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记起些什么了,我也有可能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样子,现在的这个我,你真得喜欢吗?若你只爱我的脸,那么我迟早会变老变丑,而你,你是皇帝,会有源源不断的妙龄美人向你投怀送抱,就像合龄一样,到那时,你的心里还会有我吗?还会觉得我是不可或缺的吗?”
    江璃彻底愣住了,原来只以为前面几次求欢屡屡被拒绝是因为不合时宜,却不想阿娆心里竟有这般迂回幽深的念头。
    他也顾不得什么天子脸面、夫君尊严了,霍的站起身,上前,扣住宁娆的肩胛,垂眸凝望着她,“阿娆,这世上我唯一爱的人就是你,我想要保护你,想要你远离伤害与阴谋,难道这也错了吗?”
    宁娆沉静略显木然地仰头看江璃,“我也爱你,所以我拼尽了全力想要与你并肩而立。那么你所谓的爱,就是想把我当成一只豢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你的烦扰苦恼一概与我无关,我只要等着你得闲愉快的时候过来逗弄我一两下,就该心满意足了?”
    江璃被她说得一时哑然,竟想不出话来反驳。
    拂掉他的手,宁娆站起身,慢踱到江璃坐过的丝榻边,拿起檀木小几上的茶瓯,想要喝上一口,发觉茶水被江璃喝得只剩了一层薄薄的底,飘着几根茶叶杆,兴致缺缺地放下,又拿起了那盏玉碗。
    碗里有满满的羹汤,先下已凉透了,轻抿了一口,颇觉清甜爽沁,正好可以压下她那已到嗓子眼的烦躁苦闷,便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全喝了下去。
    江璃本背对着宁娆在出神,听见响动,回过身看过去,倏然睁大了眼。
    “阿娆!”
    宁娆把空了的玉碗放下,抬起阔袖擦了擦嘴角边的黏渍,深吸了一口气。
    江璃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的反应,试探着问:“阿娆,你可有什么感觉?”
    宁娆茫然看他:“什么感觉……挺好喝的。”
    她弯身坐回丝榻,案几上绿鲵青铜兽炉里袅袅飘出沉香雾,在一片清香氤氲里,突然伸出纤细如玉的手捂住胸口。
    江璃忙奔过来,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胳膊,紧凝着她的脸色:“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有点……热。像是有火顺着喉线烧下去了一样。奇怪,怎么会这样?”
    江璃半蹲着,眼看着宁娆那白皙映雪的脸颊如漫上了两朵烟霞,彤红绮丽的绽开,喉咙不由得滚动了两下,觉得自己好像也有些热……
    但想起刚才宁娆的抱怨,只有化作一声叹息。
    摸了摸她的手腕,如火炭一般滚烫。
    宁娆从最初的茫然变得坐卧不安,觉得自己好像被笼在了一团热雾里,烧灼得难受。有些迷恍地歪头看看空了的玉碗,再看江璃,迷迷瞪瞪地问:“这是什么啊?怎么喝下去会有这个感觉……”
    她烦躁惶乱地四处乱抓,觉眼前犹如四散开五彩的丝线,光影斑斓,齐齐飞动,带着晃闪晶亮的尾翼。
    宛如跌进了一个漩涡里,迷乱且晕眩,让人阵阵头晕。
    宁娆忍不住蹭了蹭自己的下巴,快要哭出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倒是说啊!”
    江璃的眉眼间细浮起隐隐的尴尬,轻咳了一声,“合欢散。”
    宁娆的脑子懵了一瞬,随即想起刚才自己在殿外听到里面江璃说合龄公主给他的汤里下了药……
    身体里的难过和心里的慌张齐齐涌来,宁娆声音里含了哭腔,埋怨道:“这东西你为什么不倒了?还留着干什么!”
    天地良心啊。
    江璃刚送走合龄和陈家人宁娆就进来了,他之前一直留着没倒,是因为这是证据啊,没审出个所以然来之前怎能把证据倒了?
    他想要辩驳,可看着宁娆烦躁接近崩溃边缘的模样,又噎了回去,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宁娆如玉般的肌肤上如绽开了朵朵莲花,透出幽魅惑人的绯色。云鬓高斜,映着珠珀钗光,秀致饱满的丹唇微微张开,露出里面整齐雪白的小贝齿,圆润小巧的鼻尖轻轻耸动,一滴晶莹的汗珠顺着鼻线淌下来,正落到江璃的手背上。
    他颤了颤,好像落下来的不是汗,而是滚腾煮沸了的水。
    将焦躁的宁娆轻轻揽进怀里,江璃抬手压制住她的胡乱扑腾。
    被药劲儿搅合得迷懵混乱的宁娆被他怀抱的炽热激得找回了一点意识,想起刚才自己的义正言辞,心里生出些复杂的矛盾之感,既恼恨江璃,更恼恨自己。
    咬紧了牙,拼尽全力挣脱开江璃,踉跄着后退几步,拖起曳地的臂袖,跑进了内殿,回身把门推上。
    这门的细棱是用紫檀木镂雕的双鸢联珠纹饰,糊着细密织就的白棉纱。
    江璃站在外面能看见上面映出模糊的人影轮廓,宁娆好像是倚着门,慢慢地弯身坐到了地上。
    他心里着急,用力想要把门推开,却发觉门缝衔接处的搭扣被从里面合上,根本推不开。
    他担心着阿娆的身体,又被她执拗地拒之门外,一时上来气,但又怕再刺激着宁娆做出伤害她自己的举动,不敢发作得太厉害,唯有柔缓了音调循循善诱道:“阿娆,你跟我说的这些话我会好好考虑的,就算我错了,我以后慢慢地改,好不好?”
    江璃是天子,习惯了高高在上,又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从未这般低声下气地认错过,况且他自己本心里,也不觉得自己到底哪里有错……
    兴许是听出了他认错的态度不够诚恳,里面迟迟无回音。
    宁娆倚着门,抱着膝盖颤颤发抖,药劲儿仿佛将全身筋脉都点燃了一般,烈火烹油,像是把自己烧成灰烬,连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
    她强撑住了,气息不稳,断断续续地说:“在……在你没……没想清楚之前就……就是不行,这样……会给你造成错觉,影……影响你对我的感情的判断。”
    江璃气得恨不得把门凿开,“我若是对你没有感情,不够爱你,我会这么患得患失,生怕你受到一点伤害吗?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对我遮遮掩掩,隐瞒了那么多重要的事,若不是因为我爱你,你以为我会忍到今天吗?”
    “那是从前!”
    宁娆的声音嘶哑:“现在的我不是从前的我,也有可能永远变不回从前的我。景桓,你要想清楚了,你爱的究竟是你眼前这个活生生的我,还是从前那些美好的回忆。”
    “从前的你,现在的你,不都是你吗?你为什么要这么较真,紧抓着不放?”
    宁娆将头埋进膝间,弓起的身子轻轻瑟瑟,如一片随风飘摇的落叶,自寥廓而落,无所依处。
    她攥紧了双手,眼泪顺着颊边落下,如迸碎了的珠子,晶莹流光。
    “因为我爱你!”
    沙哑的嗓音含着哭腔喊了出来。
    门外面的江璃倏然愣住了。
    “我很清楚我爱的是眼前这个你,是真真实实的景桓。可是你不清楚,若没有从前的那些回忆,你究竟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
    药劲儿似乎到了巅处,她愈加难受,颤抖得厉害,环起胳膊抱住自己的肩膀,有气无力地说:“没有枕间欢.愉,没有入帷旧梦,什么都没有,你还会不会一心一意地待我,让我伴你一生?”
    她额头上渗出涔涔冷汗,像是有千万只蚂蚁附着在肌肤上,啃噬着她,煎熬不已。
    江璃依旧在门外发愣,仿佛丢了魂一样,一阵又一阵的恍惚。
    在宁娆没有说出那句话之前,他一直认为她是在无理取闹。他们已趟过无数艰难关隘,他甚至为了她强摁下自己的心魔,逼迫自己接纳她是云梁公主的现实,走到这个地步,她竟还在怀疑他对她的感情,着实荒谬。
    可当她含着万分委屈,带着诘问的语气说出这些话时,有那么一瞬,电光流火之间,仿佛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明明深爱,却忍不住揣度对方的心意,无止境的猜忌与试探,只是因为那爱之入髓的患得患失。
    过去五年的他,在察觉到了宁娆的隐瞒,察觉到了她和江偃隐秘的攀连之后,他何尝不是这样,哪怕宁娆待他再体贴入微,为了他去磋磨自己的心性,一再地去忍让他的坏脾气和暴虐,他还是会怀疑,面前的阿娆待他之心是否真挚。
    记忆还真是微妙,一旦失去了,竟把如今的阿娆变成了从前的他。
    江璃深吸了口气,想要再说什么,却发觉门扇一颤一颤的,低头看去,隔着棉纱叠叠,那模糊的丽影仿佛疼痛难忍,缩抱成了一团,不停地瑟缩。
    他顾不上许多了,定了定心神,把崔阮浩叫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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