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陈宣若,孟淮竹的气势就弱了,她默了默,才道:“我管他呢……”
    虽然隔着一道金狐狸面具,看不清孟淮竹的表情,可是能看见她的耳根红了,宛如胭脂,顺着耳蜗直红到颈侧。
    宁娆笑得更欢,侧身抱着孟淮竹的胳膊,温软道:“姐姐,你有没有想过,等这一切都结束之后,你可以和宣若去过平常人的生活,或者你跟他去长安,或者他跟你走,像普通夫妻那样厮守,好好地享受没有战火的太平盛世,不必日日担惊受怕,可以毫无顾虑地生活。”
    孟淮竹身形滞了滞,似乎通过宁娆的描绘看到了一幅画卷,那幅画卷甚美,徐徐陈展于眼前,可以驱散头顶上全部阴霾,让满心的疲惫都在瞬间消散于无形。
    她微微憧憬了一下,不敢让自己在憧憬里多待,很快就回到现实。
    “这梦做得真美,旁的不说,就凭我这张脸,我能跟宣若回长安吗?我一回去,在大家面前一露面,你的身世还能遮得住吗?”
    宁娆丝毫不为所忧,只是将额头抵在她的侧肩上,温恬一笑:“这有什么关系,反正到时候天下太平了,再也没有人在我们背后作祟,也不用担心有人会处心积虑地想要害我们。为了遮掩我的身份再想别的办法就是,我们身边这么多聪明人,总归会想到好办法的。”
    孟淮竹微弯的唇角僵住,反抓住宁娆的手,意味深长地问:“淮雪,你还是不想承认自己的孟氏血统,不想将自己是云梁公主的身份公之于众?”
    宁娆从她的肩膀上直起身,站定了,认真思索了许久,缓缓摇头:“不想。”
    她眼底有伤慨一闪而过,神情却格外温暖:“我心里会时时念着自己的亲生父母,会时时念着我们的云梁子民,我会为了他们而付出,可是我不能承认自己的身份。因为这辈子,等事情了结之后的后半生时光,我想以宁娆的身份永远陪在景桓的身边,心无旁骛地做他的妻子,做英儒的母亲。”
    她将心底的话说完,已做好了孟淮竹会劈头盖脸骂她的准备,可是等了许久,预想中的暴风雨都没有降临。
    “如果这是你的心愿,那……我支持你。”
    宁娆瞪大了眼睛,诧异地看向孟淮竹。
    孟淮竹隔着厚重的金狐狸面具白了她一眼,道:“这么看我干什么?这些日子我都观察过了,江璃虽然城府深、手段狠,但他对你是真心的……”她低头想了想,又有些不放心:“不过,男人的真心通常是有时限的,万一他将来变了心,这可不好办。这样,我给你几个咱们云梁的情蛊,你给他下了,保证他永远对你一心一意。”
    宁娆嘴角抽搐,道:“谢谢你的好意,还是算了,景桓对这些东西恨之入骨,我看还是……”
    一个人自她身后走过,披着厚重的大氅,带着缀毛的兜帽遮住了大半边脸,可刚刚刮过一阵风,把兜帽吹起来大半,他的脸在宁娆眼前一晃而过。
    宁娆只觉自己的心咯噔了一下,回过头,盯着他疾疾前行的背影看。
    沈易之?
    她脑中立刻涌上一个念头,追!
    可又颇有顾虑地回身看了一眼孟淮竹,挣扎片刻,道:“姐姐,你回去吧,我有要事要办,你答应我,回去,不要跟着我,我不会害你。”
    说罢,也不等孟淮竹有什么反应,立时撩起衣裙,紧追着沈易之而去。
    禁卫们极有默契地悉数跟上宁娆。
    转过了几个迂回的街巷,却把人跟丢了……
    宁娆扶着街巷尽头斑驳的墙壁,只觉有些恍惚,又有些怀疑自己,刚才会不会是自己眼花了?
    沈易之五年来杳无音讯,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影山脚下?
    ……
    依照孟淮竹的脾气,这个时候,宁娆越说不能跟,她就越要跟,不光跟,还得想办法弄明白她究竟在遮遮掩掩些什么。
    可兴许是宁娆临走时对她说话的表情太过凝重,也兴许是刚才宁娆对她说过的话犹然在耳,一时竟然兴致缺缺,就自己转身回驿馆了。
    等回了驿馆,她才发觉自己好像变了,从前的她一腔热血,敢闯敢为,好像就是为了搅乱这天下大局而生。可,不知什么时候,她开始厌恶杀戮、厌恶阴谋,心底竟在隐隐期盼安静平和的生活。
    这些日子她远离云梁那盘乱局,好像过得比从前更加安心了。
    这种觉悟让她甚是心情复杂,好像有什么不知不觉偏离了固有的轨迹,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疾驰而去。
    她正纠结着,远远看见陈宣若站在驿馆前面,正斜身倚靠着她早晨椅过的那根木栏。
    见孟淮竹回来,陈宣若忙奔过来,带着焦色,道:“楚王不见了。”
    孟淮竹脸色大变:“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
    陈宣若道:“我今晨见他迟迟不从自己的房里出来,便去敲门,可里面没有回音,我便如让禁卫把门踹开,进去之后,见里面没人,只在桌子上留了张纸条。”
    孟淮竹接过纸条,见上面写了七个字:去去就回,勿念。
    她将纸条放在眼前仔细辨认,道:“这应该是景怡的亲笔,可……”她想起在沛县时,她曾在江璃的眼皮子底下掳过江偃,当时若不是为了故意气江璃,激他顺着自己设下的线索去调查南安望的死因,若让江偃亲笔写一张纸条留下,也是不难的。
    所以,一张亲笔纸条说明不了什么,江偃有可能是被人掳走的。
    孟淮竹心中蓦然惊惶起来,强迫自己镇定,想着各种营救、追踪的方案,却听陈宣若问:“阿娆呢?阿娆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孟淮竹随口道:“也不知怎么了,我们在街上逛得好好的,她就突然跑了,还一脸凝重地跟我说让我不要跟着……”
    她话音骤断,愣愣地看着驿馆外那条荆棘遍生的土路。
    江偃正背对着朝霞走过来,走到他们跟前,扫了一眼他们两个如出一辙的神情,俊眸弯弯,笑说:“你们怎么了?见鬼了?”
    头上当下挨了一个爆栗。
    孟淮竹握着拳头,气道:“你去哪儿了?”
    江偃哀怨地摸着自己被袭击的头,诺诺道:“不过是觉得闷,想独自出去走走,又害怕你们担心,所以留了张纸条,至于嘛。”
    孟淮竹把视线从他身前到身后转了三圈,确认他全须全眼,才敢松下提上来的那口气,道:“以后不准自己出去了。你要是觉得闷,就在自个儿屋里倒立,再不行过来找我,让我打你一顿,看你还闷不闷。”
    江偃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撩起衣裙,逃命一般地跑回了驿馆里,边跑还边喊:“我不闷了!不闷了!不劳你费心。”
    “这臭小子,就是欠收拾。”孟淮竹给这一场虚惊下了总结,挽过陈宣若的胳膊,准备回驿馆里歇歇。
    陈宣若边走,边缓声道:“你有没有觉得楚王有些不对劲儿?”
    “不对劲儿?”
    “是,他眼睛里好像有忧、有伤、还有恨,很复杂,分辨不出哪一种情绪占了上风,但总归不是什么好情绪。”
    孟淮竹诧异:“我怎么没看出来?我只觉得这小子笑得甚是欠揍。”
    陈宣若眸光柔眷地凝着她,无奈道:“你不管是看东西还是看人,都习惯了简单粗暴,这样是看不到人心底里去的。”
    孟淮竹罕见的,无比虚心地接受了他的批评,反复回忆了陈宣若刚才的话,又看向江偃离去的方向,担忧道:“那怎么办?景怡会不会出事?要不要我现在去问问他究竟怎么了……”
    陈宣若凝眉沉思片刻,摇头:“别问了,他不想说,你问也问不出来,还会提高他对咱们的警惕。下面往后我们让禁卫偷偷盯着他,看看他会出去见谁。”
    孟淮竹略一捉摸,觉得陈宣若这个主意甚好,看着他那张清俊的脸,张了口想夸他聪明,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太肉麻了,根本不是她这种大女人能说出口的……
    ……
    一路小跑跑回自己的厢房的江偃一副倜傥公子闲适悠然的模样,仿佛刚刚赏景回来,唇角边还带着清雅畅快的笑纹。
    他关上房门,背过身,倚着门板,那抹笑以极快的速度僵硬、冷下去,直至消失。
    到后来,甚至连站都站不住,顺着门板慢慢地弯身、跌坐在地上,胳膊搭在膝盖上,浑身发抖,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落在地上,溅碎。
    他不是自己出去的,是被人叫出去的。
    这驿馆偏僻,周围都是荒山野岭,没什么可消遣游玩的地方。江偃用过朝食,便回了自己的厢房,有一个人早在那里等着他了。
    那人一身墨缎绸衫,黑玉冠束发,乍一看像是个儒雅的乡绅,站在晨光不曾照到的阴翳里,回过身来看他。
    江偃面露惊色:“胥叔叔?”
    正是长安一别之后,多年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胥仲。
    这驿馆里都是禁卫,江偃怕他久留会招来是非,便答应了他,跟着他出去。临走时怕孟淮竹他们担心,特意留了张纸条,也是害怕他们在发现了他不见之后会出来寻他,正好与胥仲撞见,再起冲突。
    胥仲带他攀了一座山头,简单寒暄了几句,关心了下他的现状,便开始进入正题。
    “景怡,你知不知道你的皇兄为什么来影山?又知不知道影卫大肆出动在找谁?”
    江偃一派茫然地摇头。
    胥仲道:“是啊,你不知道,他自然是不敢让你知道的。我来告诉你,他在找沈易之。”
    江偃道:“沈易之?”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可仔细想想却又不知出自何处。
    胥仲道:“他是旧日东宫幕僚,深受皇帝陛下倚重,当年他在皇帝心中的份量可远超陈宣若,若是他不走,今日的右相没准是他。可惜,他在先帝驾崩后没多久就跑了,皇帝大怒,派了人追踪。”
    江偃奇道:“东宫幕僚出逃,皇兄派人追踪,这是大事,为何一点风声都没有?”
    胥仲望着他缓缓而笑:“因为沈易之的身上系着一件见不得人的惊天大事,你皇兄做梦都怕这件事公之于众,所以才将这事摁下,只派了影卫秘密追踪。”
    江偃陡然紧张起来,问:“什么事?”
    “五年前,先帝并非病死,而是被皇帝毒死的。”
    江偃像是遭锤迎头猛然一击,表情全然僵住,愣愣地看着胥仲,道:“你说什么?”
    “这件事当年沈易之知情,他的手中握有两张药方,一张是先帝平日里用药的方子,一张是他临驾崩前皇帝让人拿着东宫令去太医配药的方子,两张方子相克,饮之必亡。沈易之就是因为带了这些证据失踪,所以皇帝才要下血本去追杀他。”
    “你胡说!”江偃回过神来,双目血红地瞪着胥仲:“就算你跟皇兄有过节,就算你恨他,你也不能这么污蔑他!那是我们的父皇,他怎么可能!”
    胥仲一直等着他说完,目光温煦垂落到他身上,用极具耐心的温和语气谆谆道:“你想一想当初是个什么情形。先帝急召你入宫,那时的东宫太子,你的皇兄江璃去派禁卫把你拦在了宣室殿,等到他们将你放进去的时候,先帝是不是已经驾崩了?景怡,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吗?这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江偃脑中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摇头,连连后退:“你胡说,胡说……”
    “沈易之只是一个东宫幕僚,就算他不知好歹跑了,也是自弃前程,走就走了,皇帝何必要花这么大力气找他?若非是这种弑父杀君的大把柄在人家手里,还有什么旁的理由能解释吗?”
    江偃脸色惨白,浑身发颤,只觉眼前之人犹如鬼魅,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胥仲却步步紧逼,道:“你若是不信,你可以回去问宁娆,当年江璃干的这些事她都知道。”
    “阿娆……”
    江偃背倚着驿馆的门,像是溺水的鱼儿,快要窒息,抓住了唯一的一根浮木,喃喃低语,一遍又一遍地唤着“阿娆”。
    不知唤到了第几遍,外面传进孟淮竹清亮的嗓音:“你回来了……到底怎么了……”
    她话还未全落地,只觉眼前光影一闪,江偃已抓了宁娆的手拔腿就跑,他把她推进了厢房内,转过身,对着外面,面无表情道:“谁都不许靠近这间房子。”
    第86章 ...
    说完,把门猛得摔上。
    宁娆见他脸色不善,眼睛里充血一般,担忧地看着他,问:“景怡,你怎么了?”
    江偃回过身,神情严凛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阿娆,我问你个问题,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我。”
    宁娆被他的这副样子弄得发懵,愣愣地点头:“你问吧。”
    “当年我父皇是怎么死的?”
    宁娆面上表情一僵,强做出恰到好处的疑惑模样,道:“什……什么怎么死的?病死的啊,举朝皆知,先帝是病死的。”
    江偃上前一步,靠近她,紧凝着她的双目:“那沈易之又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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