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乔忽然不受控制地,深情地拥住了自己的母亲,身体无法抑制地轻颤。
    脸颊磨着蕾丝旗袍的布料,传来陈秀云身上的脉脉体温,以及快要走失在记忆里的属于妈妈的味道,沈乔激动地涕泪齐下。
    陈秀云发现沈乔哭了,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另外三个牌友,然后拍了下沈乔的背:“热死了啦,你刚睡醒,快去洗把脸啦。”
    这件墨蓝色的蕾丝旗袍是有一年叶谷秋去上海作训的时候买回来送给彼时的未来丈母娘的,陈秀云收到以后,笑得见牙不见眼。
    也是那次,沈乔忽然觉得叶谷秋那份沉默寡言的皮囊下,其实也藏着份温柔的罗曼蒂克。
    当然,她也有礼物,是一盒糖。
    大白兔的。
    跟洋气的蕾丝旗袍比起来,简直不堪回忆。
    沈乔报复性地把鼻涕往陈秀云的旗袍上一擦,然后恶劣地抬起头:“电扇开得太大,我好像感冒了。妈,我去冲个澡去去寒,晚上我做饭。”说到这里,她目光朝另外三个人扫了过去,“让大家都尝尝我的手艺。”
    杨晓琳忽然一个恶寒,看着沈乔一脸微笑地上楼去了。
    沈家三兄弟原来挺穷,各自讨老婆的时候都互相帮工,上镇上盖了三间光秃秃的二层小楼。
    不过之前沈从元因为在部队住,他们家的房子就一直空着,被另外两家当了仓库用。
    沈从元刚送陈秀元母女回来的时候,这房子里外都堆满了谷子玉米,简直就是个晒场。
    陈秀云喜欢种花,沈从元特意在后面开了个篱笆苗圃,挖了口小池塘,很有后来的田园风情。
    从那以后,沈家的风水就像种在前院的蔷薇,一年比一年开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
    沈从叔跟沈从季跟在大哥屁股后面,哪怕只吃剩下的,都比村里,甚至镇上其他人家好很多。
    他们有样学样,跟着把家里弄了一遍,却总有几分东施效颦的味道。
    当陈秀云穿着旗袍在蔷薇花下洒水的时候,俞泉与杨晓琳就只能站在自家满院的大葱白菜跟前指点江山,背地里还嘲笑陈秀云不会过日子,种那些不能吃的花花草草干什么,浪费土地浪费精力。
    所以她们家的茶几桌子上有各种花瓶,常年有各种花做客其中。而两位叔叔家,常年飘满葱味。
    小的时候一提到要去叔叔家,沈乔总是忍不住嫌弃。现在重新想一遍,她却乐得在浴缸里打滚。
    花香与葱味,风马牛不相及,却比任何东西更让她感到真实。
    这种古早的味道让她毫不怀疑,她是的的确确回来了。
    有血有肉,这一切都不是假象,她甚至都闻到了从叔叔家飘过来的大葱味,跟家里的花香缠绕在一起,混成了一团尴尬奇特的味道。
    这种味道曾一度充斥她的少年时光,原本以为自己是厌恶的,嫌大葱粗鄙,还破坏了花的意境。
    可是现在看来,再讨厌,也是值得怀念的东西。
    楼下的麻将继续,但俞泉与杨晓琳显然已经兴致乏乏,只是不能上脾气撂牌走人,多少还得看陈秀云的脸色。
    今天陈秀云的气色很好,蕾丝旗袍把她的身材勾勒得都不像是个有沈乔那么大女儿的中年妇女。
    反观自己,膀大腰粗水桶体型,一双手能顶个大号苍蝇拍,跟陈秀云坐一桌,简直就像白云黑土。
    俞泉心浮气躁地随手顶出一张牌,陈秀云立刻喜笑颜开地喊了声:“杠!”
    美妙的吴侬软语在像是一条成精的蛇,她不爱听,它就偏往耳朵里钻。
    “哎呀我要杠头开花啦!”
    俞泉眉头一皱,这手臭牌又让她输掉五毛钱。
    她们玩得挺大,至少在当时的环境下,这五毛钱在麻将桌上已然属于入门级的豪赌了。
    输得她心头滴滴答答流血。
    杨晓琳皮笑肉不笑地骂她:“二嫂你点炮!”
    俞泉没给一个眼刀直接戳死她,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刚才沈乔冲她嚷嚷的时候,怎么没见她嘴皮子这么溜。
    点炮!
    点她姥姥的炮!
    俞泉正在心里把杨晓琳拉出来鞭笞,楼上忽然传来沈乔的歌声。
    她没忍住,心里实在太欢快了。
    俞泉脸一黑,更觉得今天下午的麻将就像个魔咒,这对母女今天邪了。
    始终不发一言,冷眼看她们妯娌三个暗中较劲的张桂英把五张叠在一块的钞票递给陈秀云。
    陈秀云正要接,俞泉就没忍住:“大嫂,算了吧。桂英家里可没咱们有钱,要被老李知道她输了这么多,回去恐怕会被打死。”
    张桂英就看了俞泉一眼。
    杨晓琳“啧”地一声:“二嫂你这就不对了,俗话说生意场上无父子,这麻将桌也是一个道理。既然上桌了,当然得按规矩来。大嫂,你说是吧?”
    陈秀云的手还没有碰到钱,左看看俞泉一脸看好戏的样子,右看看杨晓琳脸上大喇喇写着的“马屁”二字,“噗嗤”一笑,顺手就把那叠钞票捏到手里放进了自己的抽屉。
    “麻将嘛,有来有回的啦……这么认真干什么。桂英啊,老李什么时候回来趁着从元还没上部队,等一下过去喊他一块吃饭,从元很久没跟他喝酒了。”
    张桂英松了口气,露出个释然的笑,继续理牌:“四点多吧,我待会儿就去看看回来没有。”
    俞泉没奚落到张桂英,还眼看陈秀云大有抬举张桂英的意思,心里更是忿忿。这时难得又捕捉到一个可以炫耀的机会,几乎立刻就不假思索地抬起了自己手上的腕表,得意地瞄了一眼:“哎呀,现在都三点半了啊?”
    宝石花的手表,现在正流行。刚买来那会儿,俞泉恨不得能别在衣袖外头,然后绕着镇子晃上一圈。听说还是沈从叔去部队看望沈从元的时候,从百货商场买回来的,具体是谁出的钱就不得而知了。
    她为了这块手表,乐了大半年,一直当宝贝一样疼。
    反正目前镇子上也没有多少人家会愿意花钱去买块表,张桂英家正属于此流。
    第7章姑爷回来了
    俞泉连翻想要侮辱她,张桂英这牌还能打下去么?何况晚上还得一块吃饭。既然答应了陈秀云,她也不能做出尔反尔的事情,免得传出去人家还以为是她心胸狭窄眼里容不得沙子。
    她理牌的手抖过再抖,最终还是没有发作,只是假装没看见那块表,继续理牌。
    陈秀云也觉得今天俞泉有点过分,张桂英是她喊来打牌的,俞泉这是下谁面子呢?
    “打牌吧。”她懒懒地说道。
    这时,屋外忽然“嘀——”地一声喇叭响,四个人终于齐心了一回,统统把目光转到窗外。
    只见一辆军用牌照的吉普车开进小院。
    俞泉顿时酸溜溜地说道:“哎哟,大嫂,你家姑爷回来了。”
    “谷秋啊,”杨晓琳跟着说道,“这跟小乔结婚后咱们还没见过面呐。啧啧,真是有出息,部队都离不开他吧?”
    叶谷秋跟沈乔登完记,人就被召回部队去了。之后一个月没见过踪影,到今天才出现。而沈乔既然跟叶谷秋结了婚,肯定是搬去叶家住了。但公公婆婆都是大忙人,她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所以最近这几天她就索性搬回沈家住了。
    谁都没想到叶谷秋会突然回来,这人来去都跟一阵风似的,中央台天气预报都没法准确预测。
    看到女婿回来,陈秀云也是蛮激动,就不理会杨晓琳的话有多好笑了。
    谁知从车里钻出来的竟然不是叶谷秋,而是张桂英的儿子李大宝。
    李大宝长得十分端正,个头也高,去年新兵入伍连过年都没回来,这还是头一次回家。剃了个搓衣板似的寸头,黑瘦黑瘦的,简直像换了个人。
    四个人第一眼谁都没认出来,还是张桂英毕竟亲妈,打量半天觉得那人眼熟得很,认出来那一刻,急忙把手里的麻将牌给扔飞了,麻将还没有落回桌,她人已经飞到了外面。
    “妈——”
    “大宝!”
    好一副游子归母涕泪的画面。
    俞泉的嘴角抽了抽,斜眼看陈秀云。
    陈秀云也纳闷,怎么出来的是李大宝呢?
    李大宝正跟张桂英热热闹闹地叙长短,吉普车上又紧跟着下来两个人。
    都是一身板正的绿军装,身姿笔挺,像两株巍峨的青松。
    陈秀云眼睛一亮:“谷秋啊!”
    总算舍得亮相了。
    沈乔重生太得意忘形,躺在浴缸里不肯起来。
    这浴缸是她爸托了人从老远的地方买过来的,现在人谁家里还给腾地方按个浴缸呢?哪那么讲究。
    是她跟她妈强烈要求,这浴缸才能安安稳稳落在楼上。
    从此以后,沈乔就爱上了泡澡,一泡就是大半小时。
    哼了会儿希望的田野,她总算从浴缸里爬了出来。等擦干身体,才发现忘了带衣服进来。
    于是披上毛巾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速度迅速窜回房间,然后赫然发现她的床上坐着个绿影。
    她下意识地忘了呼吸,胸口狠狠一滞,呆在原地。
    听到开门的动静,绿影转过身,猝不及防地被扑面而来的春光闪到了腰。
    “咳……”
    叶谷秋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即使立刻就把头回过去了,也依然没能幸免,殃及到身上每一寸皮肤,顷刻成了只煮熟的螃蟹。
    他们虽然已经结婚,可是根本还没来得及洞房。
    谈恋爱的时候,他也本分得很,除手以外的其他地方绝对不敢轻薄。
    谁知道刚回来就给他上了盘硬菜,让他简直不知所措。
    正满头洋荤的叶谷秋身子猛地一沉,这才从兵荒马乱里回过神,发现是沈乔蹿到了床上,把她那条小被子胡乱裹在身上,一脸戒备地瞪着他。
    叶谷秋难捱地舔了下嘴角,卷起手里原本在看的一本书,从干涸的喉咙里吐出两个字:“小乔。”
    沈乔一脑门纠缠的毛线球,尖声大叫:“啊——”
    叶谷秋愣住。
    沈乔咽了口唾沫:“你别误会,我……我是忘了拿衣服。”才不是有裸癖。
    “嗬……”叶谷秋忍俊不禁。
    叶谷秋在她的印象里从始至终都是不苟言笑的,哪怕曾经在她面前开怀笑过,可能也被他的一脸正气给稀释了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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