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春风拂波, 船行?江面,窗棂敞开的客舱里茶香袅袅。
    裴琏跽坐在长榻前?,看向对?座的明婳:“你吃一块肉, 孤便?与你讲一段案情。”
    被请来听案情的明婳傻了眼:“吃肉和?讲案情有?何干系么?”
    “你太瘦了, 孤看着不顺眼。”
    裴琏面色平静道, “眼不顺,心气便?不顺。心气不顺,便?不想说话。”
    明婳:“……?”
    想反驳, 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再加之她的确很想知道那桩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吃肉就吃肉吧,反正这道樱桃肉, 她也爱吃。
    于是她拿起筷子, 当着裴琏的面送了一块肉到嘴里:“讲吧。”
    裴琏见她咽下了肉, 这才道来:“死?者张忠,年三十二, 扬州人士, 现任德州府互市监丞,家有?一妻多妾,膝下唯有?一子, 乃妾侍夏氏所?生。”
    “张忠家境贫穷,却小有?才学, 被扬州府开阳县县丞白?首齐看中, 为其?独女招为赘婿, 并出资供张忠读书考学。刚入赘时, 张忠还算老实本分, 待其?考中进士, 逐渐暴露本性,不但?不将岳家放在眼中, 还屡次殴打妻子白?氏。”
    “一个赘婿竟敢如此嚣张!”
    明婳皱起眉,追问道:“然后呢?”
    裴琏看她:“吃肉。”
    明婳:“……哦。”
    她迫不及待要听故事,夹了块肉就往嘴里送,都没仔细嚼便?催着:“我吃了,你快讲。”
    “白?首齐心疼女儿,想让白?氏和?离,然白?氏自幼习得三从四德,觉着好女不侍二夫,断不肯离。白?首齐怒其?不争,与白?氏断绝父女关系,再不往来……”
    再之后,张忠升任聊城县令,路过丰县时,骗娶了当地一秀才之女柳氏。待到半年后,柳氏到达聊城,才知张忠在扬州已有?发妻白?氏,只生米做成熟饭,柳氏不得已只得委身为妾。
    然张忠有?一妻一妾尚不满足,没多久又看中一青楼女子夏氏,重?金赎买归家,不但?万分宠爱,还纵容夏氏欺辱白?氏、柳氏。
    待张忠调任至德州府,夏氏诞下一子,愈发张狂,不但?僭越住了白?氏的正院,还让白?氏给她与张忠端茶洗脚。而张忠对?曾为赘婿的过往深恶痛绝,对?白?氏更是拳脚棍棒相加。
    柳氏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对?张忠和?夏氏的行?为极为不耻,出言劝阻,反被一起殴打。
    张忠心性狂悖,关上门来,还逼/奸白?氏的丫鬟翠娟,甚至让白?氏、柳氏在旁观看,以为淫乐。
    经?过长期的虐待与欺辱,白?氏、柳氏和?翠娟决定反抗,遂在菩萨圣诞前?夕,趁着张忠熟睡时,三女手持利刃将其?杀害分尸。翌日一早又借着出门看法会,分了三个方向,各自抛尸……
    未曾想一只断手竟飘进内城河,还恰好叫明婳撞见。
    听罢原委,明婳顿时再也无法直视眼前?的樱桃肉。
    好在吃得也不算太多,不然她定要吐了。
    裴琏看着她那复杂难言的表情,也意识到吃肉有?些不合时宜,早知道给她上盘糕饼。
    “喝杯茶,解解腻。”
    他?提起桌边紫砂壶给明婳倒了杯茶,又道:“此案并不复杂,人赃俱获,凶犯也当堂认罪,余下之事自有?当地推官处理。你也莫再多思多虑,一只断手罢了,不足为惧。”
    人对?未知的东西,总是充满恐惧。
    如今弄清原委,且知道那只手的主人是个该死?的人渣,明婳霎时也不再怕了。
    不过想到那三名女子竟然有?胆子杀人分尸……
    脑补一番画面,她悻悻吞了口水,看向裴琏:“白?氏她们会判什么罪?”
    裴琏道:“按《大渊律》,妻杀夫、奴杀主,均属十恶不赦之罪,当处极刑。”
    明婳惊诧:“虽说杀人偿命,但?这个张忠作恶在先,白?氏等人也是逼于无奈才做下错事,就不能从轻发落吗?”
    “白?氏等人是蓄意谋杀,且杀夫、杀主,有?悖人伦,罪大恶极,推官判处极刑,合法合规。”
    “可?这张忠无论是为人夫、还是为人主,都不是个好东西啊。”
    见明婳满脸愠色,裴琏毫无意外,扯了下嘴角:“行?了,知晓你重?情重?义,孤已命人将此案上报刑部,让父皇与朝臣们再作商榷。”
    明婳闻言,抬起一双圆圆乌眸:“你这意思是,她们三人不用死?了?”
    “只是暂时不用死?。”
    裴琏道:“具体如何判决,得看朝廷的意思。毕竟此案死?者是官身,且凶手是妻妾奴婢,涉及尊卑人伦,不能以寻常凶杀案来论断。”
    而他?能做的,便?是将这事报去长安,让父皇和?朝臣们吵去。
    见明婳仍愁眉不展,他?宽慰道,“孤年幼时,父皇便?教导孤,法者,社稷之秩也,必守其?威仪与庄重?。然法非万能之器,不能尽察人心之幽微,亦不能替代道德之位于人心。”
    “虽然他也常说,德治与法治,二者如车之两轮,鸟之两翼,相辅相成,不可?偏废。无论是为人处世,还是为君治国,都得学会把握住其中的尺度与平衡。但?他?治国多年,还是更奉行?德治,所以你不必太担心。哪怕终究有?人要偿命,应当不会三人都除以极刑。”
    以裴琏对?永熙帝的了解,极有?可?能处置首犯,从犯免死?。
    只最终结果未定,他?也不好贸然与明婳保证。
    明婳听到这番宽慰,又想到她那位皇帝公爹温润和?气的模样,心弦儿也微松,颔首道:“只盼父皇能给个公正的结果 ,莫要寒了百姓的心。”
    裴琏闻言,虽不全然赞同,却并未与她争辩。
    因?他?心里清楚,他?偏向法理,而她更偏德治。
    暗卫向他?禀报此案时,他?虽能理解白?氏等人的苦衷,也不耻张忠此人的恶行?,却不觉得德州推官的判决有?何不妥。
    直到他?想到了明婳。
    像是套在心上的一根丝线,轻轻那么一扯,他?预想到她的愤愤不平、郁郁寡欢。
    还是得做些什么才是。
    为了她。
    也不仅仅为了她。
    于是他?叫住暗卫,让其?折返德州,命当地推官将此事上报朝廷。
    若没有?她,没有?她谢明婳在身旁……
    他?的那份恻隐之心,会促使他?插手此案么?
    答案,很明显。
    思绪回笼,裴琏看向面前?的小娘子。
    明婳正捧着茶喝,陡然感受到男人投来的幽深目光,她动作顿住,一头雾水:“这般看我作甚?”
    裴琏道:“你可?会觉着孤铁石心肠?”
    这话问得突然,明婳怔了下,才蹙眉思忖:“你指的那方面?若是对?我的话,铁石心肠不确切,用无情无义比较好。”
    裴琏:“……”
    他?薄唇轻动:“孤从前?对?你冷淡,是孤不对?。但?孤对?你……并非无情。”
    经?过那夜,他?已无比肯定他?的心意。
    他?心悦谢明婳。
    心悦到绝对?无法容忍叫她离去,心悦到甚至能明白?父皇当初为何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夺取臣妻,将母后困在身边——
    从前?不懂,现下懂了。
    心悦一人,如何能做到大方成全,看她与旁人恩爱情深?
    何况谢明婳本就是他?的妻。
    明婳本来还在奇怪好端端说着案子,怎么突然扯到情情爱爱这些事上,一抬眼便?发现裴琏看向她的目光很是不对?劲。
    那漆黑狭眸里似是压抑着某种危险的情绪,无端地叫她脊背有?些发凉。
    嫣色唇瓣抿了抿,她干巴巴道:“我不与你说这些……”
    又撑着桌子起身:“既然事情已弄清楚了,我便?不打扰殿下,先行?告退。”
    “明婳。”
    男人低沉的嗓音在身侧响起。
    明婳动作稍顿,咬紧下唇,不打算理会。
    只是才将迈出一步,手腕就被抓住。
    她皱眉,偏过脸:“你别总是动手动脚的。”
    那扼住细腕的大掌抓得很牢,掌心热意灼灼,似乎要将她的肌肤都烫化?一般。
    而比掌心更为灼烫的,是男人直勾勾看来的目光:“孤铁石心肠,你心慈仁厚,正与孤两厢互补,天生一对?。”
    怎么就突然……说这些话了?
    见她满脸错愕,裴琏将他?对?这桩妻妾碎尸案的想法说了,末了又道:“正因?有?你的仁善为鉴,孤方能看清自身不足与得失。”
    “明婳,留在孤身边。他?日孤为明君,你为贤后,你我共治天下,开盛世太平,一同青史留名,流芳百世,不好吗?”
    男人的神色那样坚定,语气又是那般认真?热忱,明婳一时间也好似被他?蛊住般,目光恍惚。
    开盛世太平,留青史圣名……
    这…这些是她能想的吗?
    她从来是没什么志向的,只想着吃喝玩乐过一天算一天。
    也是嫁来长安,当了这个太子妃后,才渐渐寻到了一些除了吃喝玩乐、谈情说爱之外想做的事,譬如坚持作画,努力做第一个留名青史的女画家。再譬如,广开积善堂,帮助那些穷苦无助的老弱妇孺……
    但?也仅限于这些了。
    可?现下裴琏竟然和?她说,要她与他?共治天下,开盛世太平……
    就她?
    她能行?吗。
    不不不,她怎么能行?呢,她就是一个……小娘子啊。
    明婳心头发慌,只觉得这太过荒谬可?笑,可?心里深处却响起另一个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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