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林朝阳跑了一趟外国语学院,买华侨公寓时约定了到半年付第二笔房款,今天到日子了。
    因为这段时间《高山下的花环》的火热转载,再加上《中国文学》刚支付了《赖子的夏天》的转载稿费,林朝阳夫妻俩的积蓄已经超过了一万四千块钱,拿出三千五百块钱来支付房款毫无压力。
    收好林福贵签字画押的收据,林朝阳随口跟他聊起了燕京如今的私房交易市场。
    林福贵之所以要卖华侨公寓的那处房子,是因为看好燕京未来的房产市场,打算提前购入几处四合院。
    这半年多来,他一直关注着燕京的私房交易,发现私房交易数量对比去年有了明显的提升,据他了解,这其中有不少卖家都是为了出国留学做准备。
    之前我们国家的留学渠道只有公派一条途径,公派出国留学的机会对于绝大多数学者和学生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79年老人家访美,政府决定开放国人自费留学美国的渠道。虽然政府明文还没有下来,但民间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不少人都在为争取自费出国留学而做准备。
    自费留学花费巨糜,这年头没几个家庭能负担得起。有祖产的卖祖产,没祖产的到处借钱,在之后的几年时间里,这将成为自费赴美留学圈子里的常态。
    也因为这样的情况,促成了自80年开始的燕京私房交易的日渐兴盛。
    跟林福贵了解了一番这半年燕京的私房交易情况,林朝阳才告辞而去。
    又一日,林朝阳上班时接到了谢靳的电话。
    之前谢靳看中了《牧马人》这篇小说,希望把小说改编成电影,林朝阳接了编剧的差事,五月份的时候他写完剧本寄给了谢靳。
    这段时间因为忙着《天云山传奇》的拍摄,所以谢靳一直没有给林朝阳回信。
    最近《天云山传奇》的拍摄已经完成,进入了后期制作状态,谢靳才有功夫研究起《牧马人》的剧本。
    他对于剧本的总体评价很高,但因为是文学剧本,里面还有很多需要细化的东西,得见面详谈才行。
    谢靳打算九月份来燕京一趟,跟林朝阳好好聊聊剧本。
    他打完电话后的几天,林朝阳终于收到了沪影厂汇出的稿费单。
    才刚支付了第二笔房款,结果又进账了两千块钱,林朝阳有种钱越花越多的感觉。
    八月中的一天,祝昌盛来找林朝阳,他先问了问林朝阳有没有新作品问世。
    林朝阳回答没有,他最近的时间多花在看书上,还要分出一部分精力来整理课件。
    他成了燕师大的特聘讲师,虽说只是上个选修课,但林朝阳觉得还是应该有些敬畏心,毕竟是教书育人。
    听说林朝阳要给燕师大的学生们上课,祝昌盛惊讶道:“这不是巧了吗?”
    “巧什么?”
    原来祝昌盛今天来除了问问有没有新稿子,主要目的还是受人之托,想请林朝阳参加文学讲习所的讲座。
    “大概就是座谈会的形式,讲习所那边想找个作家和编辑的组合。
    我们人文社出了一個年轻编审小汪汪兆迁,还想再邀请一个年轻作家,就想到了你。”
    文学讲习所的名字林朝阳并不陌生,三月份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授奖仪式时,他就听人提过。
    今年这一批学员里,有不少人都是这一届获奖的作家。
    “我去场面会有点尴尬吧?”林朝阳担忧道。
    祝昌盛立刻便明了他的意思。
    “想多了。你们大家虽然都是今年得的奖,可他们是因为只有那一篇能得奖,而你是因为只有这个奖能得。
    现在要是举办个优秀中篇、长篇小说奖,你一样能得奖,可他们就不一样了。当然了,这些学员里未来肯定会诞生一批优秀的作家的,甚至可能不输于你。
    达者为先,这没什么好尴尬的。交流交流创作心得和体会,对于你自身也是个学习。”
    祝昌盛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林朝阳也不好意思拒绝,便答应了下来。
    两天后的周五,林朝阳骑着自行车横跨大半个燕京城,来到了中央文学讲习所的临时驻地——朝阳区区委d校。
    中央文学讲习所今年才恢复办学,暂时还没有自己的校舍,所以只能借用d校的房子。
    d校原来是四合院,院里都是平房,有些是原本的建筑,有些则是后来建的。
    早上八点半上课,林朝阳八点就到了。
    文讲所上课没有教室,用的是d校的食堂,食堂里的还弥漫着一股食物的味道,上课之前他跟人文社来的年轻编辑汪兆迁打了个招呼。
    今天是座谈会,上课之前老师和学生们一起把桌椅围成了一圈,铺上桌布,各人面前甚至还有铭牌,场地条件虽简陋,但仪式感十足,让人忍不住就想郑重起来。
    文学讲习所第五期从四月份开班,到如今已经是近五个月时间了,这段时间里学员们听过很多文学界名流授课,最不济的也是知名大学的讲师。
    今天来的两位嘉宾是汪兆迁和林朝阳。
    在国内文学界人文社是文学殿堂,汪兆迁作为人文社编辑自带滤镜,但大家对他的关注更多的还是因为他的工作和职务。
    而在面对林朝阳时,学员们的眼神就有些不同了。
    姜子隆、陈世旭、艾克拜尔……在场不少人跟林朝阳一样都是今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获奖者。
    其中也不乏一些后世知名的作家,比如写出《长恨歌》的王安仪、写出《芙蓉镇》的古桦、当上文协首领的金莹……
    单纯从结果来看,这一届学员班可以说是星光熠熠。
    如果单纯以年龄来说,林朝阳甚至比许多学员都要小,但在场的学员们谁也没有办法忽略他身上的光环。
    《牧马人》《秋菊打官司》《小鞋子》《高山下的花环》《父母爱情》《赖子的夏天》,林朝阳从事文学创作的时间并不长,产量也不算丰富,但每一部作品都在水准之上,在文学界和读者群体当中引发了极大的影响。
    光是这两个月里,讲习所学员们便被关于《父母爱情》《高山下的花环》和《赖子的夏天》等几部作品的各种评论和消息狂轰乱炸。
    所以尽管林朝阳的年纪小,尽管有些人曾经和他同台领奖,但没有人敢小觑他的实力。
    座谈会由负责第五期学员班教学的唐玉秋老师做了个开场白,然后她便把话题递给了两位嘉宾。
    和林朝阳互相谦让了一番,汪兆迁率先开口。
    “今天在座的同学们都是发表过作品的作家,有不少还都得过全国性的奖项,在文学创作上的造诣不俗。我是个编辑,今天就从编辑的角度跟大家聊聊写作这件事……”
    汪兆迁是人文社的编辑,专业能力毋庸置疑,面对几十双眼睛都注视丝毫不怯场,侃侃而谈近半个小时才结束了话题。
    他说完话,唐玉秋总结了一番,又看向林朝阳,“刚才兆迁同志从编辑的角度出发,跟大家分享了一些文学创作和审稿方面的心得,朝阳同志的作品大家应该都不陌生,欢迎朝阳同志给大家讲讲。”
    食堂内响起一阵掌声,学员们看着林朝阳,眼神中闪着期待的光芒。
    林朝阳清了清嗓子,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今天能跟这么多同行交流,是个难得的机会。”
    “在接到文讲所的邀请时,其实我也没想好要讲什么。刚才兆迁同志从编辑的角度谈了关于创作的一些问题,那我就从作家的角度来谈谈吧。”
    “我一直认为我们搞文学创作,首先要弄明白的一点就是文学究竟是什么。书面点的说法是,文学是以语言、文字为媒介的艺术。
    但有时候我也在想,文学最初的源起到底是什么呢?
    也许可能就是成千上万年前的某一天,我们的两个赤身裸体、手持木枪的先祖正在埋伏猎物,有个人闲极无聊,突然对另一个人说:我给伱讲个故事吧……”
    林朝阳的声音沉稳,不疾不徐,有一种让人不自觉沉迷的魅力,文讲所的学员们不知不觉间便沉浸于他的叙述之中。
    林朝阳的讲话内容并不故作高深,他以文学的起源为引子,深入浅出的阐述了文学在历史上的各种演化阶段,转而便谈到了文学的用处。
    “文学有用无用的问题,其实从古至今一直都被很多人拿来讨论。我先说我的观点,文学是有用的,它的有用恰恰就在于它的无用。我知道这会儿肯定有人心里在骂我故弄玄虚、说废话了……”
    林朝阳的语气轻快幽默,周围人顿时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
    等大家笑完之后,他才开口说道:
    “其实我觉得文学的有用就在于它的无用,我想这个道理大家应该不难理解。你说我们人出生在这天地之间,我们有什么用吗?
    我想无非是为这天地之间增添了那么一抹生机而已,更多的还是负面的东西,比如发动战争、破坏生态环境……
    那么说到文学,它最大的功用是什么呢?人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这种无用的自由活动上呢?
    我想最大的原因是我们需要显出自己是不被自然驱使的牲畜,是有尊严的万物之灵。
    我们要显出自己的高尚来,要胜过自然,甚至是弥补自然的缺陷,使不完美变成完美。
    如此这般,我们这样的才配自称万物之灵。”
    林朝阳的语气和表情并不严肃,可在座的学员们却分明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气场,这种气场不来自于林朝阳这个人的外在,而来自于他丰富的内心和他深邃的思想。
    虽然大家都是搞创作的,但他刚才所阐述的内容却是在场众人当中绝大多数人从来没有思考过的。
    即便是有人思考过,也从来没有思考过如此的深刻和透彻。
    文学的存在,使人彰显出身为万物之灵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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