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嘉易累了一天,本来想躺下好好睡一觉,为明天做志愿者积蓄体力。不料还没关灯躺下,赵竞走出来,打了个招呼,莫名其妙坐下就不走了。
    赵竞在单人沙发上,没有说话,头微微扬起,余光有一搭没一搭地瞥向韦嘉易,不知道什么意思。他给人的压迫感很强,奇怪的沉默也着实使人坐立不安,韦嘉易迫不得已,主动地开口问他:“这么晚了,还不睡啊,不困吗?”
    “下午睡过一觉了。”赵竞马上回答。
    接下来又是长达半分钟的沉默,韦嘉易绞尽脑汁地想话题:“你吃止痛药了没,有效果吗?”
    “吃了,有点效果,”赵竞说,“谢谢。”
    韦嘉易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从赵竞口中听到这两个词,仔细地看了他一眼。
    赵竞脸色和平时没区别,面孔英俊,唇角下挂,手搭在腋拐上,不怎么想理人的样子。
    因为绑了支具,腿不方便穿长裤,他穿着民宿的浴袍,牢牢系着。浴袍本该长到脚踝,对赵竞来说有点短,只能遮住膝盖。
    他全身的伤口都做过消毒清创,贴着不少纱布,没贴起来的那些长伤口,看上去有点狰狞。
    虽然态度一如既往骄横,韦嘉易看得出来,他在海啸里是吃了不少苦的。不过除了这些伤口,赵竞全身一尘不染,韦嘉易便问:“你洗澡了?”
    “自己洗的。”赵竞瞥了韦嘉易一眼,仿佛透露出一种得意。
    到这里,韦嘉易实在没话说了。赵竞依然定定坐着,毫无回去睡觉的意思,韦嘉易看到他的左手不太明显,但一直在支具上神经质地碰来碰去,心中忽而生出一丝怀疑,问他:“你是不是有点创伤应激,所以不想睡?”
    赵竞微微一愣,表情变得微妙。好像不太想承认自己会产生这么柔弱的精神反应,但实际上被韦嘉易说中了,他还真有一点。
    韦嘉易累得要命,不想管他,无奈客厅里没有其余愿意捧着他的人,赵竞看起来一时半会又不打算走,他只能耐着性子安慰:“巨大灾害后,有创伤应激反应是很常见的。如果你不舒服,可以说出来或者自己记录下来,会好受一点。”
    赵竞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同意韦嘉易的看法,不过也没骂韦嘉易多管闲事。
    像想了想,他问:“我捡的那个小孩,你有他的消息吗?”
    韦嘉易惊讶于赵竞还记得起里尼:“下午尼克又上来送伤患,我问了问,他说里尼家的房子塌了,母亲还没有找到,不过里尼的外公外婆和小姨住得高,没受灾,他就把里尼交给了她们。”
    赵竞点点头,对韦嘉易说:“明天我的直升机到了,你跟我一起走。”
    他施恩的态度倒不属于让人反感的那一种。至少海啸发生之前,韦嘉易从未奢望过,赵大少爷能有对自己这么客气的时刻。
    不过韦嘉易没打算这么快离开,对赵竞笑笑:“谢谢,明天再说吧。”
    “你还想留在这儿做志愿者?”赵竞挑了挑眉毛,问得很准确。
    韦嘉易才想到他其实也是聪明的。
    然而,韦嘉易没兴趣和赵竞聊这么深入,含糊回答:“再看看情况吧,我今天只想先睡个好觉。白天太累了。”希望赵竞能听懂他的暗示。
    事与愿违,赵竞可能没想到居然有人不想和他说话,对韦嘉易委婉的逐客令毫无察觉,甚至指了指韦嘉易手里的相机,换了个话题,问:“你拿着相机,还是打算拍照吗?”
    “……”
    就算是韦嘉易这种情商较高的人,都不免有被赵竞的话噎住的时刻。问题极度冒犯,赵竞的眼神却很坦然。
    好在韦嘉易多少已经了解赵竞的思维模式,知道没必要和这大少爷计较,告诉他:“没有,我看看相机里的照片,明早还给李明冕。”
    果然,赵竞是随便问的,根本不在乎韦嘉易的答案,听到李明冕的名字,他又立刻说:“韦嘉易,怎么李明冕你也能和他玩一块儿?”
    韦嘉易又累又困,原本正常聊着,赵竞好端端又开始质问,他真的有点烦了。
    不料脸才挂了一半,赵竞又接着:“他虽然姓李,在李家没什么地位。就算你直接骂他,他还是影响不到你,以后不用和他这么客气。”
    雨势小了,韦嘉易不说话,屋里更加安静。
    赵竞认为,不得不说,韦嘉易能在社交圈吃得开,是有自己的本事的。他像一个心理医生,一旦开始聊天,不管动机如何,过程都是如沐春风,让人感到他的善解人意。
    就像现在,赵竞和他说了会儿话,心情变得很平静,连海啸带来的阴影也淡化了。
    不过本来聊得和谐,一提到李明冕,韦嘉易忽然不在状态了。
    赵竞觉得可能是因为他在李明冕那儿受了委屈,决定再说几句慰问他:“大部分人不知道,李明冕在集团里的权限不如底楼刷脸的闸机。”
    “好的,”韦嘉易表情总算松弛了点,说话了,但说得很简单,“我知道了。”
    赵竞觉得他还没有恢复高兴,提出一个解决方案:“这样吧,我帮你把李明冕叫起来,他睡沙发,你睡他房间。”
    韦嘉易眼睛睁大了点,有点惊讶地看着他,摆了摆手:“不用吧。”
    赵竞以为他不好意思:“别怕得罪他。今天帮过我,你的地位已经比李明冕高。”
    不知道为什么,韦嘉易本来没表情,听完他说的话,突然笑了。
    韦嘉易的笑容不但不再令人讨厌,甚至有一种带动他人情绪的作用——要形容的话,赵竞觉得他的功能性很强,的确是一个可以认识的人。
    赵竞承认自己以前的道德洁癖和防备心有些太重。不过这是他所受的教育所致,他改不了,为安全考虑,也不应该改。
    韦嘉易收住笑容,态度比方才轻松了很多:“好的,谢谢你,赵总。”
    赵竞拿出手机,想打李明冕电话,让他从房间里滚出来,但是韦嘉易制止了:“我是说谢谢你的好意,但真不用了。”
    “我在沙发上睡挺好的,反正不窄,我也不想睡他睡过的床,”韦嘉易认真说,“而且他太太也在,都叫起来不好吧。”
    赵竞确认他是真的不想,才收起手机,说:“我听说李明冕找你拍照没付钱,我让秘书替你去要。”
    “不用。”韦嘉易又很明显的笑了笑。
    赵竞怀疑他笑自己,又不相信他敢,就皱皱眉头:“好笑吗?”
    “不是好笑,”韦嘉易摇摇头,“很少有人对我这么好,我高兴得笑了。”
    赵竞放心了。
    就在气氛重回和谐之时,韦嘉易的手机突然震了起来。
    赵竞非常不满:“这么晚打扰别人,谁啊?”
    韦嘉易看了一眼屏幕,解释:“一个朋友。”他没马上接,但是也不挂,盯着手机,好像在犹豫,赵竞不太看得懂。
    等了一会儿,赵竞忍不住了,指示韦嘉易:“不接的电话怎么不把它挂了?”他还想再让韦嘉易给他说点创伤应激后的注意事项呢,不然一会儿回去又睡不着了。
    谁知韦嘉易被他一催,反而接了。
    韦嘉易先听对方说了几句,然后才回答:“我没事,你看到新闻了?……你妹跟你说了什么?”声音很低,不知道是不是他打电话的习惯。
    接着,安静听了几秒钟,韦嘉易又突然说:“没怪你,你不用跟我道歉。”
    赵竞看到他侧过脸去,转向另一边,头微微地低了下来,背微弓着,身体被完全地罩在宽松的t恤里。赵竞以前学到过,这可能是代表观察对象产生了心理防御的姿势。
    暖光的落地灯从韦嘉易身后照向前,他的耳朵有一半变成了毛茸茸的半透明的橙色。面容藏在阴影里,睫毛到鼻尖,和说着话的不厚不薄的淡色的唇,带着某种难以言明的忧郁。
    电话那一头的人好像又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听了很久,韦嘉易才回答:“我知道,你拍戏来不了……现在是大忙人了嘛。”他开一句玩笑,语气是含笑的,但是脸上毫无笑意。
    对方似乎还在说什么,韦嘉易终于打断了他:“行了,有什么事下次说吧,累了一天要睡了。”
    说完后挂掉,他拿着手机,定定看了两秒钟,又望向赵竞。
    他问赵竞:“你要不要试试去睡?”
    赵竞感觉出来,和刚才讲电话相比,还是跟自己说话的时候,韦嘉易的态度和心情更好一点。
    他没来得及说自己不困,韦嘉易又说:“如果睡眠不足,应激反应可能会更严重的。”
    赵竞当然不希望自己睡少了,产生应激反应,被他这么一提醒,马上出现了零星的困意,便点点头,重新拄着拐回到了房间。
    韦嘉易这觉睡得不算太好,梦到以前的事。
    s市窄小的合租屋,对门的单间,睡着睡着就会摔下来的床,两个为生活奔波的人。买不起的器材,时常不起作用的空调,冷得伸不直手指的凌晨,珍惜地喝下对方留在煤气灶上的热汤。
    醒来时,天没完全亮,但雨停了。落地窗外的天空没有因为海啸变得浑浊,云像白纱的碎片,铺在明净的蓝色里。
    韦嘉易去大门边的洗手池刷牙洗漱后,打算借辆车开下山路,看看拦路的石块有没有被清除。刚收拾好行李,一种规律的噪音由远及近,从民宿上方传来。
    韦嘉易起初一惊,后来想起,可能是接赵竞的直升机到了。
    楼上响起许多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李明冕跑下来,冲到赵竞门口敲门:“哥!姑姑姑父来接你了!你醒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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