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刚摔了一下,我送您去看医生吧?
    这话说得语句流畅,毫无冷硬艰涩之感,甚至,还蕴藉着一抹相当罕见的关怀。
    向荣听得一怔。
    没事,就扭了一下,不要紧,小伙子你没受伤吧?
    周少川说没有:真的不用去医院?那我送您回去吧?
    这句的语气已经可以称之为温柔了,向荣听得险些忘记摆放杂志,手上的动作也明显一滞。
    让人跌破眼镜的对话还在继续着,只见周少川单手搀住曾老太,而后又弯下腰,悉心查看起了她腰部的扭伤状况。
    这画面真是异常和谐了,简直有种母慈子孝的味道,此时周围的人已渐渐散去,有的还在摇头感叹,有的则夸周少川见义勇为,当然也有人在抱怨,说院里今非昔比,因为来了一群非本院住户,长此以往,只怕是要越来越乱了。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谁都不曾留意铆钉男正在不远处阴鸷地盯着周少川,趁其转身的刹那,他突然又擎起匕首,向着周少川背部直刺了过去。
    这记偷袭却不小心被向荣尽收于眼底,瞅准了时机,他先一把擒住张牙舞爪的铆钉男的胳膊,继而朝他手腕上打落,接着也完全没客气,直接一胳膊肘顶在了铆钉男的下巴上,但听嗷地一嗓子,铆钉男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给当场咬掉半截。
    还来么?向荣微微眯了下眼,看着正捂紧下巴的男人问。
    铆钉男恨恨地瞪着他,知道自己大约是来不了了,半晌又阴沉地看看周少川,这才抱起在地上呻吟的狗儿子,一瘸一拐地滚了。
    哎呦,吓死我了!曾老太抓紧周少川的手,小伙子,真是谢谢你,哎,还有向荣,你这身手越来越利索了,就是看着忒吓人。
    见两个年轻人都没受伤,曾老太惊魂稍定,拉着周少川热情相邀:走,上姨那喝口水去,对了,小伙子你贵姓啊?
    周少川:免贵姓周,我叫周少川。
    声调全不同于以往的冷淡,并且还知道回答免贵两个字,向荣禁不住都要对他刮目相看了,这人真的是个法籍华侨吗?他默默琢磨了一阵,除了气质确实和国内长大的孩子有明显不同,可此外无论是口音还是腔调,都可说和本地人没什么两样。
    向荣也去吧,曾老太回头笑着说,跑了半天,上我那喝口水去。
    周少川闻言,脚步明显一顿,似乎对这句邀请持有不同的保留态度。
    向荣看见了,随即笑笑:肯定去啊,我得负责帮您把这车杂志推回去,够沉的呢,您这是攒了多久的啊?
    好几个月了,曾老太边走边说,杂志比报纸好卖一点,用的纸好,就是拎着沉,对了,小周你是工作了,还是上学呢,以前不住这院吧?
    周少川点点头:还在上学,刚搬来不久。
    哦,那你这是周末回家?快,赶紧跟爸妈说一声吧,没准听见有打架的,正担心着急呢。
    周少川默然片刻:不用,我一个人住,父母都在外地。
    说话间,就到了曾老太住的小平房前,老太太殷勤招呼着客人,洗苹果倒水,又问两个小伙子喝不喝茶。
    您别忙了,向荣说,我们坐会就走。
    周少川并没吭声,但听到我们俩字后,他抬头看了一眼向荣。
    今晚能在院里撞见这个邻居,周少川多少还是有些意外的,而更令他意外的,是邻居那一记漂亮的肘击,居然令他足足惊艳了五分钟,动作敏捷,干净利落,彼时他回眸看得清清楚楚,向荣在瞅准铆钉男来路的一瞬间,整个人就好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身型劲瘦,轻捷矫健,同时又不失力量感。
    不过虽说精彩好看,却也只能吸引他几分钟的注意力而已,因为他本日真正的兴趣点,已全部都在曾老太一个人的身上了。
    她太像当年在祖母家帮佣的林妈了。
    周少川自幼在祖母家长大,林妈是负责他饮食起居的老保姆,时不时还会代替他母亲哄他睡觉,再为他讲一些睡前小故事。老妈妈算是民国时代的人,当年随着祖母一起离开北京,她会讲许多民间掌故,也会说许多市井俚语。周少川从祖母那学来了挺正统的北京话,又从林妈那听来了不少相当接地气的南城片汤话。
    林妈身上似乎总带着一股温软的香气,后来他时常回忆,觉得那可能就是他一直以来向往的烟火气,他记得老妈妈爱穿干净且熨烫平整的白色工服,头发常一星不乱地盘在脑后,他看着她从青丝萦鬓,渐渐变成白发苍苍,直到她过世,他就再没机会去感受那种接近于生活的、真实的味道了。
    今晚在花坛边散步,他无意中看到了曾老太,一霎那,他仿佛又见到了当年的老妈妈,于是打定主意要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做一个冷漠疏离看客的年轻人,就这么毫无防备地食言破功了。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的心还是软的,血也仍然是热的。
    血周少川握了握藏进衣服兜里的左手,心想应该已经止住了吧刚才还是有些托大,被那小子的刀在手心上划了一道,他不想让人看见伤口,便干脆把手揣在兜里,一直都在用衣服止血。
    来吃点苹果,我这没啥好东西,只能用红富士招待你俩了。曾老太端出一盘苹果,含笑说道。
    向荣接过来道了谢,拿起一只准备递给周少川,见他右手端着水杯,眼睛却望着地下,也不知神游到何方仙境去了,想起周少爷不喜欢和人接触,他当即咳嗽一声,以提醒对方注意。
    哎,接着。他扬起胳膊,把苹果直接丢了过去。
    周少川刚刚回过神,右手拿的杯子还没来得及放下,下意识就想用左手去接,可小臂刚抬起一厘米,忽然想到手上现在应该占满了血,顿时就又缩回去了,他急忙放下杯子,忙中有序地去接苹果,可惜到底迟了一步。够是够上了,却没能接得住,苹果咚地砸在他胸口,随后一路往下滚,最终,总算被他用手按在了膝盖上。
    搞得如此狼狈,周少川不觉皱起了眉,有些不耐又有些责备地看了看向荣。
    向荣压根没理会他那小眼神,只管自顾自地嚼着苹果,但目光却停留在周少川的左臂上,以他之前的身手,会接不住自己丢来的苹果吗?向荣不解地琢磨着,还有,他左手难道残废了吗?好像自从打完架到现在,就一直没见他从兜里拿出来过。
    在小事上足够敏感的人觉出了不对,有蹊跷!向荣咬着苹果,在心里想道。
    第8章 管闲事
    悠哉悠哉地啃完一只苹果,在把果核扔掉之后,向荣得出了一个结论周少川的左手,十有八九是出了点什么状况。
    适才曾老太基于相救之恩,又急于热情款待,于是不知从哪翻出来几个橘子,亲手递了一只给周少川,后者那会儿正举着苹果,便干脆用嘴叼住了只咬过一口的果子,然后仍用右手把橘子给接了过去。
    至于的吗?彼时冷眼旁观的向荣在心里暗忖,周大少该不会是打架打上了头,一时忘了自己其实也是个有两只手的正常人?
    见水果已吃完,天也聊得差不多了,向荣起身打算和曾老太告辞,却不知周少川这会儿在想些什么,竟也跟着站了起来,似乎有意和他一起走。
    您平时还有其他时间吗?我刚搬来不久,也不太会整理房间,您愿意抽空过来帮我收拾一下吗?
    临出门前,周少川忽然客客气气地对主人说。
    曾老太愣了一下:哎呦,那倒是没问题,只要你信得过我就行
    信得过,周少川诚挚地点了下头,我给您,每月三千够吗?
    他是有些小心翼翼地,说出这串数字的。
    其实关于小时工的薪资,有回在院里溜达时,他曾听人谈起过,远远还达不到这个数,三千块差不多已是普通住家保姆一个月的工资。但如果依照他的本意,他想给的可远不止这么多。然而他也知道,凡事不能太过,老话不是都说了嘛,无事献殷勤,虽然下一句他记不清了,但总归不是什么好话。
    曾老太倒不觉得他是无事献殷勤,毕竟自己也没什么可让对方稀图的,她睁大了眼,有些惊讶地笑起来:我去是没问题,可用不了那么多,你也就周末在家吧?每次按小时算就行了。
    不,我屋子里东西多,也比较乱,周少川斟酌着说,我不住校,平时都在家,您隔天来一回吧,到时候我按月结算,就这么说定了。
    曾老太连连点了好几下头,能有个赚钱的机会当然不错,而且这小伙子看上去也挺和气的,不过她活了一大把年纪,自然知道对方是有意在帮自己,或许还因为不好意思直接给钱,所以才想出这么个折衷的办法来。
    的确是挺会办事的,向荣在一旁饶有兴趣的看着,他此刻已明白周少川并非不通人情世故,只是不太清楚世价行情,所以才会经常闹出摆阔一样的乌龙。当然了,最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因为他不差钱。
    可这么一位有钱的大少爷,为什么要选择住他们这么个老旧的大院呢?他摇了摇头,实在想不出答案,大抵有钱人的脑回路,和他们普通人的不大一样吧。
    全都商量妥了,曾老太一直把二人送到家门口,向荣和她挥手道别,不自觉看了眼身边的周少川,只觉得他的神情间,仿佛还真透出了那么一点眷恋。
    可惜这抹细腻的小温情,在周少川转身后就消失不见了,他又恢复了一脸漠然,仿佛对整个世界和周遭的人都提不起丝毫兴味,身前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把他整个人与外界彻底隔绝开来。
    这人一定是学过川剧吧?变脸都变得这么快!向荣微微一哂,小小不然的在心内腹诽了一下。
    然而经过今晚,他已算亲眼目睹过那道屏障是如何呈断层般的碎裂,也算管中窥豹似的嗅到了一点周大少身上不足为外人道的人情味,更算获悉了该人其实也是个有血有情的肉神凡胎,那么周少川其人,或许也就可以他被列为值得打交道名单上的一位新成员了。
    周少川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向荣从高冷的神坛上给拉了下来,兀自回忆着曾老太的一颦一笑,他没打算和身边人说话,之所以肯和他一起并排走,纯粹是因为顺道,或许还因为向荣和曾老太关系不错,单凭这一点思乌及乌,他好像也就能忍受和这个陌生人走在一处了。
    忽然一阵恼人的春风刮过,迎面吹起了一层浮土,风里犹带着一点干燥的凛冽,向荣把卫衣上的风帽拉过来,扣在了脑袋上,余光瞧见周少川也竖起了他的风衣领子,不出意料,用的还是那只右手。
    叹了口气,向荣选择开门见山:你家有碘伏和酒精吗?
    周少川愣了足有半秒,扭头看看向荣,毫不掩饰地露出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吗?向荣忽然笑了下,跟着一字一顿地重复,碘伏,还有一样是医用酒精。
    周少川完全不知道,这两个词根本不在他日常学习中文的范畴里,而今晚所有的热情又都在曾老太那消耗光了,此刻他心里,就只剩下一种看什么都没劲的索然无味感,是以也懒得再去追问,向荣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当然,他懒的可谓十分彻底,不光懒得开口作答,甚至连头也懒得摇上一下。
    好在大而化之的人对此不以为意,向荣已晓得周少川的本性并不冷漠,那么也就能够适当容忍他对自己的怠慢冷淡,索性直截了当地说:你的手是受伤了吧?应该先消一下毒你能让我看看么,如果伤口特别深,没准还需要去缝个针。
    说完,他像是为表关心和诚意,转头看向了周少川,鉴于这人确实比他高,差不多得有五公分,他便略显夸张的,微微扬起了一点脸。
    周少川侧面的轮廓在路灯下显得十分清晰,眉骨突出,鼻梁高挺,下颌的线条既流畅又硬朗,向荣于是想起,系里的女生曾议论过此人帅得有点像混血,当时他还不以为然,此刻再看,特别是在那竖起的风衣领子的衬托下,他忽然就觉得,周少川确实有点像古早电影时期,以擅长饰演杀手闻名、外形冷酷英俊的法国男星阿兰德隆。
    用不着吧,半晌过去,阿兰德龙神色淡淡地开了口,又没什么大事,我自己知道。
    那就等于是承认了,看来他果然没猜错,向荣笑了笑,随后收回视线:既然没大事,干嘛不能掏出来让人看,讳疾忌医这个词你懂么?伤口不处理很容易感染破伤风,哎,你知道白求恩是怎么死的么?
    不知道,但真聒噪!周少川拧着眉毛想,向荣说的这些他统统都不懂,但这番话却让他一下子就弄明白了,聒噪这个词到底应该如何使用。
    我说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你能不学我说话吗?向荣似笑非笑地打断他,又顺势瞥了他一眼,没事就掏出来看看啊。
    谁学你话才说一半,周少川蓦地记起了这句又不是什么大事,的确是之前向荣在拒绝他赔偿时曾对他使用过的句式,跟着顺其自然地,他又回想起那天泼了人家一身一脸咖啡的窘事。
    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天了,当日的周少川还不知道被自己弄了一身咖啡的人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是自己的邻居,后来随着在学校里混迹一段时间,尽管他从不主动和人说话聊天,但却架不住别人会因好奇而前来找他攀谈,久而久之,他对本系的一些人物也有了些耳闻,而那些人里,就包括有向荣。
    周少川知道向荣这个名字,也能把该名字和真人对上号,同时还知道该人是校篮球队的控球后卫,不仅深受系里女生欢迎,在男生群里则更加受欢迎。
    所以,是因为好管闲事才受欢迎的吗?
    周少川轻轻一哂,继而想起自己还欠对方一句对不起,只是这会儿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其实,他早就还给过向荣一件天价的名牌衫。
    既然道歉说不出口,那就该满足一下人家的好奇心,在进入楼门后,借着楼道里的灯光,周少川终于伸出了被藏匿了一整晚的左手,掌心摊开朝上,一览无余地展示给向荣看。
    确实是一条挺长挺深的伤口,几乎横贯掌心,虽然血已经凝结,但因为之前在兜里乱蹭的缘故,那血俨然已沾得满手都是了,看来真的需要处理一下才行。
    向荣默默叹了口气,和周少川一前一后地上了楼,走到五层时,他回过头:我一会来找你,能给我开下门吗?
    略微一顿,又加了一句:我是真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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