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丸是他一粒一粒亲自喂进去的,在她皱起眉头时又第一时间奉上温水,耐心抚着她后背,生怕她难受。
    秦墨为自己七年都没有忘却的肌肉记忆感到可笑。
    从前便觉得她是被人精心呵护的大小姐,所以不想她在自己这里受到任何委屈,哪怕恋爱是她提出的所谓交易,他也伺候得甘之如饴,捧在手心。
    哪怕如今再见面,他也见不得她有一丝落魄。
    ——
    周梦岑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仿佛又回到那年白玉兰盛开的春天。
    因母亲温雪兰身体缘故,自小就很有经商头脑的周梦岑并没有选择出国,而是靠自己的实力考入清大,那个时候,母亲刚好被父亲送到北市外公家静养,她每周六下午都会去温家陪伴母亲,其余时间则泡在学校图书馆,低调忙碌得没有任何交际。
    母亲每天画完设计稿,闲来无事,便担忧起她的终身大事。
    彼时周家在海城如日中天,想要跟周家联姻的世家有不少,其中尤以盛家与周家来往最密,盛家的二公子盛灏为了周梦岑,甚至追到隔壁财经大,尽管两家长辈也隐隐有撮合之意,但周梦岑一直没有同意。
    她跟母亲明确表示,自己对盛灏这类型的花花公子不感兴趣。
    温雪兰便笑着问她:“那我们小梦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沉稳内敛,不矜不伐,话不多。”
    “小梦这是……有喜欢的人了?”
    周梦岑原本想否认,但为了让母亲不再撮合自己跟盛灏,她话锋急转,点了点头:“是啊,所以妈妈不要再操心这件事情了。”
    “那你给妈妈看看,是什么样的男生。”
    周梦岑:“……还在追。”
    这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后果,就是从此母亲就有了盼头。
    “妈妈不在乎他的家世,只要品学兼优、重情重义,对你唯一就好。”
    周梦岑想说,您这是对着爸爸的样子找女婿吧。
    但是撒下的谎言,就像越滚越大的雪球,她的三言两句敷衍,从母亲传到父亲那里,变成了——小梦喜欢的那个男孩子可难追了!
    “究竟是哪家贵公子,连我周云亭的掌上明珠都看不上?”
    周梦岑:“他不是什么贵公子。”
    周云亭:“家里做什么的?”
    周梦岑试探性一问:“就……普普通通一学生。”
    她的原计划是,自己爱上清贫学子,父亲棒打鸳鸯,她再为情所困个一两年,母亲也许就不会乱点鸳鸯了。
    然而,父亲只是沉吟片刻:“那就把他带过来给我看看,我女儿能看上的,必然有什么过人之处。”
    竟是意料之外的,没有反对。
    周梦岑被迫领下任务,正愁上何处找一个有过人之处的男人时,她在一场有关爱情的辩论决赛上,被反方三辩的学长杀得片甲不留,毫无还手之力。
    犹记得辩论赛精彩结束后,与那位绝杀她的学长握手时,他看着她轻笑,说了一句令她难以忘怀的话。
    “周同学很优秀,只是这次你输在还没有爱过一个人。”
    彼时,她抬头看着眼前才貌双绝的谦谦君子时,忽然想起父亲给的任务。
    这不正是她要找的绝佳男人?
    只是这次梦境很短暂,周梦岑感觉梦里的序幕才刚拉开,就被人拍了拍肩膀,蓦然醒了。
    “起来吃点东西。”
    周梦岑缓缓睁开眼,在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时,忽然想起了梦里的那束光,温柔又克制。
    彼时,天正正午,但卧室的窗帘被拉上,室内昏暗,只有细微的光线透过缝隙钻入,那种午后独自一人从沉睡中醒来的孤独感,在看到床边那道身影时,乍然消散。
    逆光看去有些眉目模糊,只见白色衬衫被那几缕光线偷偷染了几分暖色,人却是淡漠疏离的,清冷入骨。
    与梦里的惊才风逸少年,截然不同。
    男人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居高临下望着她,衬衫袖口被挽到手臂,露出分明的肌理线条,等视线再清晰了些,周梦岑看到那张冷峻的脸庞,隐约和年少时的清俊五官重合。
    她一定是烧糊涂了,竟一时有些分不清,这是在梦里,还是现实,怔怔看了许久,目光渐渐迷糊。
    “怎么,要喂?”
    秦墨挑了挑眉,口气算不上温和,但到底没之前那样冷淡。
    周梦岑有气无力坐起身,一个柔软的枕头已经及时塞到后背。
    她愣了一下抬眸,对上他淡然的目光,好像刚刚那个默契的动作是不经意发生的。
    “能自己来吗?”秦墨目光移开,没什么感情问了一句。
    周梦岑点了点头,而后伸手去接,却在手背碰到微烫的碗身时,还是没忍住“嘶”了一声,下意识收回。
    顿了两秒,再次小心翼翼伸出手指。
    她确实饿了,偏偏苏琪和符姨都不知道去哪了。
    然而手伸了半晌,那人却纹丝不动。
    周梦岑疑惑地抬头,似听到他一声轻微的叹息,随后是床垫略微下沉,独属于他的侵略气息再度袭来。
    她盯着那冷白修长的手指端着汤碗,指骨分明的地方昨日还戴着订婚戒,今天却已看不出任何痕迹。
    “坐好。”
    明明是亲密情人才有的距离,语气却冰冷毫无感情。
    周梦岑大概知道他要做什么,倔强地想要拒绝。
    她不想掺和别人的婚姻,哪怕这个人是她女儿的父亲。
    “要是洒床上,我是不是还得给你收拾。”
    “不会。”周梦岑坚持。
    只是声音低弱,没什么说服力。
    秦墨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表情不甚耐烦:“我等会儿还有个会议,所以,就麻烦周总配合一下。”
    周梦岑默了两秒,无语往靠垫一靠,一副任凭处置的表情。
    几分生无可恋,又几分倔强尴尬。
    秦墨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唇,捏着瓷勺凑在唇边吹了吹,敷衍地递了过去。
    也不是没有喂她吃过东西,如今不过是旧事重演,两人都心不在焉。
    直到扑鼻而来的香浓鲜味,令周梦岑忍不住挑了下眉。
    她愣了片刻,才发现他端上来的,竟是热乎乎的腌笃鲜!
    符姨今天要给她做的。
    父母去世后,周梦岑已经很多年没有喝过这道汤了,骤然闻到熟悉的味道,难免会为之动容。
    奶白色的汤汁浓稠,入口鲜美香浓,勾起了一些细碎的回忆,心情也没来由地有些沉重,看着那碗汤怔怔出神。
    “怎么,不合你胃口?”秦墨出言讽刺了一句。
    周梦岑被怼得哑口无言,只能摇了摇头,连忙去就着他凑过来的汤勺,抿了一口。
    其实味道很美好,美好到她有些不舍喝完。
    大概是没有买到金华火腿,秦墨用的西班牙火腿代替,冬笋还算鲜嫩,熟悉的是,百叶结依旧是用豆皮打的花结。
    在北市念书的那年冬天,周梦岑无意念叨过这个海城特色美食,第二天,秦墨就买了食材去她的公寓,照着美食书籍上的步骤,亲手给她煲了一锅。
    她喜欢葱花的味道,却不喜欢葱花入口,所以端上来之前,秦墨会小心翼翼去掉碎葱花。
    他没有忘记她的喜好。
    一碗很快见底,只留了些难消化的几块肉,见她没有开口,秦墨难得好声好气问了一句:“再来一碗?”
    周梦岑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抬眸看了他一眼,虚弱的气色让她看起来有些乖巧,像是等着投喂的猫咪。
    秦墨忽觉心情有些愉悦,心中低笑了一声。
    得,大小姐也有大小姐的骄傲!
    再后来,直至窗外风雪再次停歇,这位大小姐终于身子一软,往床头一靠,一副本小姐心满意足的模样,抿着唇也不开口说话。
    许是吃饱喝足后的困顿,又大概是退烧药效上来,她半眯着眸,浑身散发着慵懒,却不忘掀眸去看他。
    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神,秦墨声音瞬间低哑下来:“睡吧。”
    他克制着想要用指腹揉擦她唇瓣沾的汤渍,转身抽了张纸巾为她轻轻擦拭,而后抬眸看了她一眼,“她们很快就回来了。”
    闻言,周梦岑才阖上眼,抱着柔软的枕头,脸颊在上面无意识蹭了蹭,嘴角微微翘着。
    高贵冷傲的大小姐,也只有在睡着时,才能被人窥见那份隐藏的少女模样。
    秦墨提起被褥盖到她肩上,正要离开,忽听她喃喃出声。
    他下意识俯身贴耳凑近。
    “……谢谢……”
    她吐息灼热,咬字含糊,让人难以分辨。
    秦墨知道,她在跟自己道谢。
    但他要的,不是这一声谢谢。
    他低眸紧紧盯着女人沉睡的容颜,忍着心脏的发紧与要亲吻她的欲望,伸手拂过她脸上的碎发。
    “周梦岑,好久不见。”
    甚为想念。
    没有回应。
    指腹下的肌肤温度倒是渐渐恢复正常,光滑细腻,只眉心微皱着。
    没多久,他掌心被她温热的汗水浸湿。
    应该是烧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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