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妈们先来见过,老帅让她们不要行礼,见到她们就笑口常开:“没有你们在,哥儿可带不了这样的好。”谨哥儿在旁边分明听到,以为是说自己不好的意思。把小身子猫起来,两只胖手往前伸,张开如虎爪,胖脑袋不怀好意地盯着这祖父胸膛。
    小嘴儿里还有“呜呜”地声音。
    萧老帅装生气:“你这是做什么!”萧护忍住笑:“他在学老虎。”谨哥儿见父亲说破,嘿嘿一笑,又在母亲身前小胖身子肩头晃动,前后晃动手臂,慧娘忍住笑:“父亲,这是学黑熊,全是张家教他的。”
    张家也嘿嘿笑,肩头前后晃动,学出一个熊样子来。老帅好笑:“这倒不错,这孩子虽小,身子倒敏捷,你们养得不错。”谨哥儿听出来这叫好,这才得意了,对父亲伸出手去到他怀里,在父亲面上响亮的亲了一口。
    当着父亲在,萧护心花怒放,抱去再对父亲献宝:“您孙子会认字了,先学的字,才学的说话。”萧老帅对儿子这得意劲儿总不是滋味儿,沉下脸道:“我还没有打你呢!你一个人受委屈,是你在京里吃了别人暗亏!怎么我孙子你不送回来,害得我着急!”
    萧护就知道父亲在算这笔帐,这话让他嗓音一沉,心里话出来了,黯然道:“回父亲,如果不是十三和哥儿在身边,儿子真是熬不下去。”
    老帅也心头一痛,忙道:“我就说说,你不必着急。”谨哥儿又以为他对父亲不好,在父亲怀里胖脑袋再次对着老帅,小胖手往前不住的伸,随时要搔人。
    老帅忍俊不禁,对萧护道:“抱你儿子那边去,看这小子,不知道尊重祖父,以后给他苦头吃。”萧护笑嘻嘻,把谨哥儿还给十三,笑道:“看好了,别让他捣蛋。”慧娘也笑,摸着儿子头笑:“那是祖父呀,你怎么也不客气。”谨哥儿咧开小嘴儿,又清晰地道:“祖父打父亲,不好。”
    慧娘忙看公公和丈夫都没有听到,才在儿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小坏蛋,你找打呢。”
    老帅一一会人,见到伍家兄弟,对伍思德笑道:“如今你是我的亲戚了,”伍思德赔笑:“不敢。”舅爷见到老帅来,还是跪下来叩头。而十一公主姗然过来,萧老帅倒规规矩矩地要来行礼。让伍思德拦住,十一公主叩了头,反正这里也无人弹劾。
    唯一的一个御史平江侯,正和将军们叙旧。
    跟随来的官员们,也和老帅一一相见,把大帅夸了一通。接下来蒋公子和谢公子夫妻到,萧老帅满面堆笑,把他们一一夸了一通,见谢少夫人最难为情,她小腹隆起,已经有孕好几个月。
    翠姑也有了。
    老帅开怀大笑,当众调侃儿子:“你这里倒是人丁兴旺。”
    别人倒还罢了,独姚将军见到老帅,离得老远先怔住!再狂奔过来。老帅听到脚步在泥土上声音,也一看,笑逐颜开:“兴献啊,你可是没怎么变。”姚兴献热泪盈眶,抱住萧老帅小腿,脸贴他衣衫上就开始哭。
    哭得声音不小。
    萧护对父亲悄声道:“儿子着实嫉妒您,将军们全心里只有您。”萧老帅明明得意,却瞪眼睛:“那是你小子没能耐。”萧护笑容满面:“和父亲比,那是当然的没能耐。”
    姚将军足哭了一顿饭,才把老帅放开。萧老帅不肯放他走,让他站在身边。这是当年老帅走时,交待过的人:“少帅在,全仗你多扶持。”姚将军也说到做到,一直是萧护的得力助手,从不变心。
    接下来老帅念家信。他带来的家人留守走到一个石头上,怀里取出一叠子纸,先念头一个:“张栓,”
    张栓走上来,留守道:“你爹妈给你的口信儿,”接下来念:“我们到了江南,老帅对待得好,三间大屋,前面有井,后面有树,让带信给你,就是一句,你小时候偷吃你二婶家的桃子,你还记得不?”
    张栓满面通红:“怎么说这一句。”不过道:“这是我爹娘。”他小时候偷吃人家桃子的事,别人也不知道。
    又上来一个人,留守看一看,先自己笑起来:“二虎子呀,你表姐嫁人了,你不用再想着了。”二虎子也羞得涨红脸,也笑:“这是我爹娘。”
    姚兴献就长了一个心眼,知道老帅为让士兵们相信确定是他们父母家人的话,说的全是*。他怕自己家里也带出来什么话,和老帅商议:“我家人的话,我偷偷地听行吗?”萧老帅瞄他一眼:“你的话,我倒是自己听来着。”姚兴献感激,又心痒痒的:“是什么?”
    “你儿子让你少喝酒,你女儿让你想她母亲,你妻子说,”老帅皱眉:“我一路上也没想明白你妻子说的话,她说,好大月亮。”
    姚兴献的脸“腾”地红了。这是他和罗氏洞房那天说的话,当时揭开盖头见到原来是罗氏,姚将军想到自己追求邹家小姐不遂全落在罗氏眼睛里,难为情半天。丫头从外面关上门,姚将军半天不肯上床去睡,罗氏就在床上对着窗户悠悠道:“从这里看,好大月亮。”
    姚兴献就此道:“我也来看看。”
    就此圆房。
    这的的确确是自己妻子说的话,除了她再没有别人知道。
    姚兴献羞惭退开,一个人站旁边喜欢。萧老帅把他面上红色看在眼中,知道这必是夫妻亲昵的话,也会心一笑。
    老帅带来的消息,让不少士兵自觉得丢人,又笑逐颜开。八万多人在这里,带来的不仅有京中士兵们的家信,还有一些人是后来老帅或接或让他们来的,当天就没有念完。到中间时,只看前面听话的士兵情况,后面的士兵全越哄:“你只念名字吧,明天再慢慢的把话说给我们听。”
    只看那一大叠子纸张,就知道念到明天早上也不会完。
    留守就笑,和几个家人分开,大声念名字。
    老帅回到屋中,和人说话。将军们官员们知趣,人家父子祖孙一定要亲热亲热,就有些走开去安排饮食,有些在屋外站着。
    慧娘这才认认真真的重新来见礼,跪在公公面前羞惭惭:“父亲在上,儿媳时时想着您和母亲。再请公公您多多原谅儿媳才是。”
    萧老帅还是看孙子,闻言道:“为什么原谅你?你又不曾做错。”他把十三看看,有以前两个胖,圆滚滚的秀色失去好些,想来孙子胖与母亲胖有关。老帅和萧护一样,就对着十三的胖满面春风:“你是个好孩子,才生下来这样的好孙子。”
    慧娘滴下泪水,心里一直想说的话,总算可以对公公说出来,她泣道:“自大帅出京,儿媳就一直自责,又不敢对大帅说。如今回公公,寿昌郡主是想置儿媳于死地,才祸及到大帅。”萧护默然,十三对有些事情还是不太明白。
    萧老帅也就知道儿子有些事出于体贴,瞒住了十三娘。见儿子垂头,老帅打起笑容,唤一声:“慧娘,好孩子,过去的事不用再说。你们夫妻患难与共,我和你母亲收到你们消息,都感激你生个好孙子,又陪着你丈夫。快起来,听我告诉你一件事。”
    慧娘就起来,侍立一旁,听公公道:“我想伍家你母亲不知怎样,让人去伍家村接她到江南避难,她却不肯来,说要来找你们,我劝住了。那里离边城近,我致信给他们,让他们就便照顾,不让战事过去就是。”
    慧娘心中再一回感激,公公什么都想到了,又叩了一个头感谢他。
    老帅把儿子的痛苦,和媳妇的为难想上一想,怀里就有一个东西热腾腾起来,只是烙人。他先不提怀里的东西,看着梁源吉在和萧护说话。慧娘出去,看着妯娌们把小孙氏安置得如何。萧家兄弟全在屋里,是老帅夸了又夸,就是媳妇们,也是赞赏备至。
    梁源吉大概把京里情况说了一遍,萧护沉思,阁老也有难?他准备晚上和父亲商议过再定。见平江侯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箱子,又是一把钥匙:“这是顾公公千交待万交待给大帅的,逼着我发誓再发誓,就怕我不交给大帅,或弄丢了。总算幸不辱命,这差使我有始有终。”又好奇地怂恿:“是什么,打开来看看。”
    十一公主的信,早就给她。
    萧护接钥匙在手,想到顾公公说的最重要的东西,那就只有一件了。他本不想开,可见梁源吉瞪着眼睛。想他辛苦一路上送来,瞒着他倒让他小瞧了,就取钥匙开锁。
    钥匙根本插不进去。
    再看一看,只肉眼看钥匙和锁孔就对不上。
    梁源吉呆若木鸡,就差指天发誓:“我就没动过,也不给别人碰!”萧护就更明白,微笑安慰他:“这一定是顾公公弄的鬼儿,他只想让我保管,不想让我打开。”梁源吉才放宽心:“也是。”
    由此猜测顾公公的为人性格,见小鬼站一旁,问他:“给你的信里是什么?”小鬼一本正经:“他最爱胡说八道,不用管他。”
    信在小鬼袖子里,里面是:“等你回来见不到咱家,记得过继一个儿子给咱家上坟烧香。”小鬼正心里不好受,只装着这信里是胡扯。
    当晚大家尽欢,饭后,老帅暗示:“有一间空屋子我和你说话。”因屋子不多,老帅是和五舅老爷睡一处。
    少帅见父亲要说的话,还要避开五舅父,就道:“让我想想。”萧老帅道:“马明武和谁住?”萧护道:“和小孟先生。”老帅道:“让孟轩生去别处避上一避,等我们说完话再来。”
    就这样,萧老帅又叫上马明武又有两个家人,五个人往屋子里来。
    夜已深,十三带着谨哥儿睡下,深谷里,嗅一口是花香,让人由心底舒畅起来。老帅在这舒畅中,却紧锁眉头,又似有心不在蔫,心中像有为难事。
    山中月亮又大又明,萧护借月色无意中看到,以为父亲为自己担一个造反名声难过。
    屋子为防野兽,建在一处。萧老帅让家人:“外面守着。”只带马明武和萧护到房里,坐在兽油灯下,老帅面色更阴晴不定,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对马明武道:“你可以把那旧事说给大帅听了。”
    萧护正要把这一年多的委屈说给父亲听,告诉他自己还是忠心不二,没有违背祖训,听这话,一愣。
    马明武正关门,失手把门重重一推,回身失魂落魄,结巴道:“旧事?”随即一愣,却欢喜起来:“是是,我这一年多也在想这件事,不得老帅的话,不敢说给大帅听。”
    再去看门关得紧闭。
    萧护愣一愣,有什么事是马明武知道,而自己不知道?
    老帅手指椅子:“坐下慢慢说。”大帅和马明武都坐下,马明武回忆一下,开口道:“老帅指的,是我父亲在世办的那件事……”
    二十二年前,马明武的父亲老马先生跟随大帅在军中。有一天家里来信,说夫人生了,是个儿子。老帅欣喜若狂,知道马明武的父亲上知天文素晓卦象,把萧护的八字拿去给老马先生批。
    老马先生正来道喜,因人人都知道他懂这些,正要讨萧护的八字看。八字一到手,老马先生变了脸色。
    当时帐篷幸好无人,老马先生走去对守帐篷的人道:“我和大帅有要紧事说。”沉浸于有儿子的老帅正奇怪,听老马先生压低嗓音道:“请速去信家中,大帅这八字不能对外言说。”
    稍有家底子的人家,八字都不会轻易对外人说。八字,是古人巫盅案中最容易作祟用来治人的一个道具,不是成亲换贴子,一般是不说自己八字。
    老帅问原因。老马先生深吸一口气,对老帅道:“我不知道该恭喜还是说别的,看小少帅这八字,贵不可言,是天下第一人!”
    当时老帅就呆住。
    萧家久有军功,历朝历代都受猜忌。本朝皇帝又说过不会再有异姓王爷,又无国公爵位。按公侯伯子男来算,萧家是世袭一等侯,位置已经封顶,无可再贵下去。
    小少帅是萧大帅嫡长子,生下来就稳稳是以后的一等侯,再贵,就只有当皇帝了。
    老帅让老马先生再算再算,用了罗盘、蓍草、龟壳等,凡能找得到卜卦用的,当场再算,是一模一样。
    老帅呆若木鸡!
    马上就修书一封,本来想让别人去。当时是夜里,过上一夜老马先生自己来了:“还是我回去,我受老帅恩典多矣,现在泄露天机,不如泄露到底,如果有一天我横死,请老帅照顾我的家人。”
    老马先生就自己回去,和萧夫人细谈了一番。这是杀头的事情,老马先生就说大帅时辰应该改一改,以后顺风顺水,自有神助。
    萧夫人成亲数年,才有一子,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又知道老马先生卜卦,自己丈夫也是说好的,就把儿子八字改了一个钟点儿。
    八字本来就至亲们才看看,萧夫人说想必当时慌乱,看多一刻钟也有,她这样说,又给请来的稳婆赏赐重,萧家在江南久有地位,稳婆也只说自己看错。
    老马先生还不放心,带时问过,如果稳婆敢多口,是可以杀的。不想那稳婆上了年纪,吃多了酒晚上过桥,自己摔下去。另一个稳婆,又莫明得了中风,话都说不出来,又不会写字,老马先生当时还以为是有人暗害,查了半年直到那那稳婆去世才放下心。
    马明武到这里停下来,萧护已惊得魂不如去了哪里?他颤声问父亲:“这是真的吗?”老帅对儿子深深看一眼,道:“老马去世前,给我留下好几封信,他说的必有大乱,帝星重现,又说血流成河,江南无忧。”
    萧护脑子里一片空白,有思绪时,又混乱得如塞满乱麻。他在迷迷糊糊中,想到十三,又想到幼年自己对和封家定亲不满,官儿又不大,又以前从不认识,和他们家定的是什么亲。曾对父亲道:“封家的女儿离此千里,长大了人品没处打听,要是不好,我可不要。”
    父亲在别的事情上严厉,对这件事是微微而笑:“你不喜欢,再娶好了。”
    而后来十三是钦犯身份,父母亲也一下子认下她。大帅屏住呼吸:“父亲,那十三……”老帅点一点头,他说下面的。
    老马先生自此不回军中,看星相卜卦象,为大帅寻一门压得住的亲事。压不住大帅八字的,嫁给他也活不久。
    又怕影响大帅八字。
    他以星相为准,一路寻找到京中,这已经是三年后。在京里一住一年多,才打听得到封大人的妻子生下十二胎,胎胎皆亡,这又新生一个女儿,像是命硬些能留住。
    老马先生花了不少钱,才买通接生的稳婆,拿到封氏女儿的八字,两下里一对,就是她了!当年的萧大帅夫妻为此特地进京,怕无圣旨进京不合规矩,事先买通宫中太监,对皇帝进了一言:“许久不见外臣,今年可以见见。”
    又有御史们也送了珠宝,说久不见天子,心中想念。当年有圣旨下,萧大帅夫妻一同进京定下亲事。
    萧老帅缓缓道:“也就是这一年,平江侯求我照顾他的儿子,当时梁源吉还不大。”老帅叹气:“老侯不是不能接梁源吉的母亲进府,他是自知对不住孙氏,又怕孙家人多,接母子俩进府怕防备上不周。”
    老帅长叹:“梁源吉几回有信问我,我都没有回复。你有机会,告诉他吧。我听说你安排他和老侯夫人和好,这件事办得好,老侯地下有知,也会感激的。”
    萧护哪里听得进去这些话,人还晕头转向。只随便一记,以后再说。他呆呆的想着,自己是皇帝命?十三又是皇后命,那谨哥儿?
    想到儿子,大帅才喜欢了,从纷乱的思绪中理出一丝笑容:“父亲,那谨哥儿可不就是太子?”老帅用手指点点他:“你母亲我又交待了,她才在京里看着你们生孩子,论理她也该看。再有两个奶妈陈氏和冯氏,我早早交待过,我们家大富,孙子八字千万不能泄露出去。”
    “是是是,”萧护也想起来:“生下谨哥儿那天我在宫里,回去后问母亲八字,后来十三对我说,像是钟点儿不对,我说母亲怎么会看错,要看错也是她看错。”
    萧老帅沉声道:“就是这个话了,这孙子,我是要带走的。”再对儿子语重心长:“你的心结,可以不必对我说了吧。”
    萧护叹一口气。如果他有皇帝份,那干脆就反了。一直纠结的,不就是为自己平白担了造反名声,为家里数代忠良名声上抹了黑。
    他面色一阵一阵的变,把心里的不安宁全在面上。想不通时,对父亲求救地看去。萧老帅也叹气:“我却帮不了你,这是你的事情了。”
    老帅嘘唏:“本来那一年你要成亲,忽然亲家有罪,我就对自己说,这事情真的来了。后来,果然如老马所说的,天下大乱了。我早有防备,才及时把江南一方占住。不然,我也是个措手不及啊。”
    他慈爱又怜悯地看一眼马明武,对萧护道:“你要对马明武视如兄长,老马先生为你寻找亲事,在我到京里以前,染病在京外去世。他临终遗言托人带给我,说他泄露天机,不得好死早有预料。只小马,是我们家人了。”
    马明武伏地痛哭:“老帅和大帅都不曾亏待过我。”
    萧护不说话了。
    少帅入军中的时候,萧老帅的人全跟着走了。只除了姚兴献等人家不在江南,也不会携家去江南留在军中给萧护使用,再来就是一个马明武,他少年是在萧家长大,后来父亲去世一直跟老帅,也不回江南,留给萧护。
    老帅走时,交待给萧护的一些名字中,马明武在头一个。
    这就可以解释十三对马先生给母亲供上香花的疑心,还有马先生自己说的:“我并没有见过亲家夫人,是我父亲见过。”
    马明武面对封夫人灵位时,就想到自己父亲。他知道大帅和夫人是天定姻缘,才会不时鼓励夫人十三,因为他心里知道,这是天定下来的,别人不可以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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