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密集,偶尔还有几点冰雹砸落,城头守军身披蓑衣,头戴斗笠,仍被浇个透心凉。好在冰雹个头不大,不然的话,哪怕挨军棍也要暂时躲一躲。
    大雨中,突然闯出三骑快马。
    马上骑士用力挥鞭,斗笠被风掀飞,蓑衣下摆扬起,露出湿透的朱红袢袄与黑色厚底皂靴。
    距城下十余米,骑士忽然拉住缰绳,取出号角。
    低沉的号角声划开雨幕,惊动了玄武门守军。
    一名千户到城头查看,只见三名骑兵径直来到城门前,却不入城,而是高声道:“圣驾已在十五里外,城中百官迎驾!”
    天子回銮?
    千户不敢怠慢,匆匆下了城墙,亲自查验骑兵的腰牌和文书,确认无误,立即高声道:“快,遣人禀告告宫内,再与当值各衙门送信,圣驾回京,就在途中,距城十五里!”
    “遵令!”
    接下令牌,数名守军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三名送信骑士这才下马,接过守军送上的热汤,大口饮进。冻得青白的脸颊,总算有了些血色。
    五城兵马司指挥和应天府堂官最先赶到。
    军汉和衙役冒雨清路。
    各部官员得知消息,无论是否当值,第一时间换上公服,弃车乘马,飞驰到玄武门外。
    宫中闻听飞报,徐皇后大妆,乘安车至城外迎驾。
    会同馆里的各番邦使臣,听鸿胪寺序班告知圣驾回京,马上盛装,冒雨赶往玄武门。
    听到动静,南京百姓纷纷披上蓑衣,撑起纸伞,走出家门。
    自玄武门到内城门,直至宫门,街道两旁站满了候驾百姓。
    衙役挥舞的铁尺和军汉手中的水火棍,完全不被百姓看在眼中。再冷的雨水也浇不灭众人心头火热。
    先平安南,再胜鞑靼。
    开疆拓土,威仪海内,万邦来朝。非武功盖世何以为?
    朝廷船队带回大量海外作物粮种,盖因天子忧民无粮裹腹。天子执意迁都,更是为万千百姓守卫国门。
    煌煌大明,圣德天子。
    生于此土,当逢盛世,是民之幸,家之幸,国之幸!
    皇后安车自奉天门出,车亭五彩花板被雨水击打,发出一阵阵脆声。
    徐皇后一身大红衣裙,戴双凤翊龙冠,正襟而坐。端庄优雅却不乏英气,于百姓眼中,彷如九天玄女。
    雨渐渐小了。
    待皇后安车出城,百官序列站定,各国使臣也被鸿胪寺官员安排妥当,一阵嘹亮的象鸣突然自远处传来。
    地平线处,旗手卫圣盛京卫开道,仪容卫分行两旁。
    天子旗,五行旗,太长旗,鲜艳的色彩,在细雨中格外醒目。
    两头罕有的白象,甩动象鼻,迈开阔步,牵引天子玉辂,缓缓出现在众人面前。
    当此时,雨骤停,乌云散去,冬日晴空,洒下一片五彩霞光。
    辂亭前,二柱贴金升龙似欲腾空。
    奇景乍现,众人无不惊憾动。一时之间,竟似失去语言。
    朱棣推开亭门,眉头微皱。
    身后车队中,突然传来山呼万岁之声。城门前迎驾众人方才回神,顾不得地上未干,纳头便拜。
    “吾皇万岁!”
    如海啸一般的声音传开,最蛮悍的海外番邦使臣也不由得脚软。待恍然明悟,已随他人一同叩拜,高呼万岁之声。
    朱棣满意了,面露笑容。
    “平身!”
    在他身后,孟清和垂首,表情很难以形容。
    声音很洪亮,没错。
    可堂堂天子,当着群臣和番邦使臣,举着个喇叭喊话?
    好吧,往好处想,这也能证明大明科技进步,领先于时代。
    不过,若有哪位国手以此为蓝本,绘出一副“天子回銮图”,流传后世……孟伯爷默默起身,告诉自己别多想,太伤脑细胞。
    天子仪仗入城,又是一阵山呼万岁之声。
    孟清和跟在圣驾后,目光扫过使臣队伍,突然定在某一处,瞬间眼睛亮了。
    棕红色皮肤,黑发,健壮强悍,头插—羽毛,印第安人?
    莫不是,郑和船队找到了美洲大陆?
    砰——啪!
    鞭炮声声,礼花绽放。
    孟伯爷嘴角咧到耳根,三保太监,果真威武霸气!必须大拇指!
    达伽马,哥伦布,都可以哪凉快哪歇着去了。
    这个时代的海洋,注定属于大明!
    第二百二十五章 满载而归的船队二
    临近新年,圣驾回銮,金陵城内分外热闹。
    回宫翌日,永乐帝设宴奉天殿,大宴群臣。
    皇后设宴坤宁宫,赏赐五品以上命妇宝钞布帛有差,五品以下各宝钞一锭。
    赏赐发下,群臣皆喜。唯独孟清和有些别扭,双份赏赐,该高兴还是该觉得别扭?就经济意义上来讲,应该高兴的……吧?
    郑和,王景弘,侯显三人领船队出航,宣扬国威,带回异宝,获天子赏赐锦衣金带。
    永乐帝不是正德帝,不会将蟒服、麒麟服和斗牛服当工作服,大批量下发。郑和三人的锦衣,以靛蓝深紫为主,除用料考究,上绣葵花图样皆十分寻常,无任何出奇之处。金带尤为朴素,连个金荔枝的花样都没有。
    这样的赏赐,不是让他们穿出去显摆,而是告知群臣,此三人功在社稷,深得天子之心。
    郑和三人叩谢圣恩,激动得满脸通红,泪水长流。
    “奴婢粉身碎骨,未能报得陛下隆恩!”
    晕船算什么,便是天子让他们跳海游泳寻找新大陆,三人也绝无二话!
    扒掉衣服,纵身一跃,浑身的力气,足够和虎鲨来场三对一较量。
    脑补委实有些夸张,正不断朝奇怪的方向前进。孟清和用力掐一把大腿,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总算将思维拉回正常轨道。
    宫宴当日,随船队出航的通译,水手,医士,伙夫等,都得菜肴美酒。有官身及立下功劳者,更赐宴后军都督府。
    菜品如何不必提,关键是皇恩,是脸面。若非天子恩德,众人做梦也想不到能有今天。
    吃不饱没关系,夹一筷子菜,喝一盅天子赏赐的御酒,足够向自己的儿孙炫耀,知道不,当年你老子吃过御厨手艺,喝过宫中御酒!你小子不过识得几个字,会耍几下腰刀,便自以为了不起?先混到你老子这份上再翘尾巴不迟。
    奉天殿前,乐舞暂歇,永乐帝着明黄盘龙常服,头戴翼善冠,举起酒盏,朗声道:“朕与诸卿共饮!”
    宴中文武皆起身举杯,齐声道:“陛下隆恩,臣等敬尊!”
    汉王朱高煦和赵王朱高燧立在最前,举起酒盏,一饮而尽,“儿臣恭祝父皇威服海内,君临万邦!我大明安于覆盂,千秋万代!”
    “好!”
    永乐帝大悦,连饮三盏。
    群臣再举杯,酒量浅也要一口悶。敢不喝,就是不给天子面子。不给天子面子,光辉的职业生涯就要提前打上休止符。
    还想为官做宰?早点回家种地去吧。
    两位皇孙不能饮酒,酒盏里都是糖水。
    皇后严令,一滴酒都不许皇孙沾。服侍两人的宦官宫人只能瞪大眼睛,探照灯似的关注每一个细节。见汉王殿下放下酒杯,拿起筷子沾酒,送到朱瞻壑嘴边,黄少监的眼珠子好悬没瞪出来。
    皇后不许皇孙饮酒,皇孙亲爹非要让儿子尝尝酒味,还能硬拦?
    好在朱瞻壑是个听话的孩子,时刻谨记皇祖母教导,任凭亲爹如何“引诱”,就是不张嘴。
    之前宫宴,他上过一次当,辛辣的味道至今忘不掉。自那以后,朱瞻壑就对“酒”产生了心理阴影。并为此请教过自己的两位师傅,“为何宫宴上不能全饮糖水?”
    “世子为何有此疑问?”
    “孤觉得酒难入口,糖水更好。”
    夏元吉揪掉一把胡子,却没能给出答案。
    要向皇孙解释酒的起源和象征意义,实在是相当困难的任务。至于糖水一说,更不可对外人提。
    夏尚书想得很是深远,万一话传出去,被史官记录下来,或是被有心人曲解,对汉王世子的名声,定会产生不小影响。玩物丧志倒不至于,特立独行,奇思妙想,对默认的皇帝继承者而言,也不是太好的形容。
    孟清和的想法就简单多了,摒弃一篇篇大道理,直接抛出回答儿童问题的万金油。
    “世子尚稚龄,待年壮,便可解。”
    即是说,世子年纪还小,长大以后就明白了。
    朱瞻壑眨两下大眼睛,小胖手来个农民揣,沉思几秒,勉强接受这个答案。
    夏元吉目瞪口呆,不自觉又揪掉一把胡子。
    原来问题可以这样解释?果然人到暮年,就少了机变?
    “兴宁伯此言,恐有搪塞世子之嫌。”
    汉王府教授为人耿直,性格有些古板。见孟清和如此,认为不妥,出言直指。
    孟清和不以为意,笑呵呵道:“本官所言有何不妥?”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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