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名字
    这家菜馆正如陈嘉尧所说,预约难排,生意兴隆。
    即便眼下已经逼近停止营业的时间了,一楼大厅的散桌仍旧人声喧喧,吵杂闹热。
    包间的隔音效果一般,邻处包间的声响也在朦胧透出。
    置身这样的环境中,照理说,竹言蹊应该听不清十步开外的男人说话才对。
    可他站在这道喧嚷嚣嚣的走廊上,听觉中枢被酒精激发出最大潜能,硬是从一片语笑喧呼间识别到谈容的嗓音,毫不费力地将它单独拎了出来。
    “你一共喝了多少?”谈容走近,在看清竹言蹊眼神的同时,自己的神色也随之一变。
    竹言蹊醉后反应不明显,电话里的声音相对如常,只多了一丝微不足道的娇憨意味。面部表情也很是平淡,眼梢微微挑扬,脸边浮起浅浅的酡粉,和被暖气蒸腾生热的反应非常相像。
    谈容刚刚站得远,大体瞧来,还以为他酒劲不重。
    现在离得近了,这才看清对方目光略显迷蒙,眼前还蒙了层薄薄的水汽,和小酌小醉似乎相去甚远。
    谈容不免有些头疼,伸手替他整理衣服,校正领前没对准的纽扣:“你前天晚上才把药断了,今天就开始糟蹋自己的胃了?”
    “啤的,”竹言蹊被动地微抬下巴,配合对方重扣衣领,“杯口就这么大一点儿。”
    谈容垂眼,瞥了眼他比在腹前的手势,扣好最后一粒纽扣:“你对自己的酒量很有自信?”
    竹言蹊拧了拧眉,张嘴辩驳:“我又不是傻,这么可能乱喝一气。”
    他理智有些掉线,感性略胜一筹,但智商和意识双双守住了家门,除了后脑勺像被人狠狠砸了一拳,太阳穴不住地鼓胀发酸,其他一切都好。
    谈容对上他骄矜迷濛的视线,顺着毛捋:“嗯,看出来了。”
    只字不提他扣茬外套扣子的事实。
    竹言蹊被顺足了毛,举步往楼梯的方向走。
    平稳迈出几步,还故作不经意地斜眼瞟了谈容一下,再慢悠悠地把头转正。
    谈容走在他肩侧,被那一眼瞅的有些想笑。
    对方的眼神太好解读,明明白白地“暗示”谈容:看吧,我走路没问题,根本没醉得多厉害。
    到了楼梯口,竹言蹊阔步一脚,踏上最上面的一层台阶。
    谈容见识了他穿过走廊的高视阔步,却还是放心不下。
    他跟在竹言蹊身后忍了又忍,到底没能忍住,一手上前,一把揪住竹言蹊颈后的兜帽,一步接一步地虚提着他阶阶下移。
    早春时节的外套偏厚,谈容力道施得不重。
    竹言蹊顶着一脑门的酒精,对有意掩瞒的间接触碰感知迟钝。
    他不打顿地从三楼下到一楼,完全没发现自己像刚会走路的小婴儿一样,被谈容用手提溜着走了一路。
    下楼梯被拎帽子也就罢了,跨过仿古店门前的那道门坎,竹言蹊甚至还被偷偷提溜了第二次。
    而他也是无知无觉,昂首慢步,自认形象极佳地走到谈容的车驾旁边。
    如同往常一般,竹言蹊径自去开副驾驶的门。
    “换个位置,你坐后面。”谈容没有直接上车,跟着他绕到另外一侧,为他拉开后座的车门。
    竹言蹊单手按在副驾驶的门把上,停住动作,转眼看他。
    “我等等把前面车窗降下一些,你坐在副驾会感觉很冷。”谈容解释,“开窗给你透透气,回去路上不容易头晕。”
    竹言蹊后脑勺正被砸着,他闻言松了手,钻进谈容打开的车门,在后排乖乖落座。
    谈容这才上车,驱车行进前果然将副驾的车窗降下一条缝隙。
    凛凛的夜风小股吹进,在车内空调的裹挟下,冷度大幅削弱,等吹到后座,只剩凉丝丝的微弱冷意。
    嗅到源自窗外的新鲜空气,竹言蹊头部的混沌感缓解了大半。
    “觉得难受告诉我,这条路没有限速,可以再开慢一些。”谈容道。
    “没事,这样就行,开了窗感觉很舒服。”竹言蹊瘫靠着椅背,手指抠了抠腿边的皮面,落了几拍补充说,“谢谢。”
    谢完再慢一拍,他动动嘴角,最后补上称谓:“谈教授。”
    谈容对他一向照顾,“谢谢谈教授”这串字词组合,竹言蹊也一向说得顺口,谢得磕巴打结倒还是头一遭。
    他开口时始终看向窗外,街边后掠的景象时明时暗,商铺的灯影晃眼,衬显得路灯朦胧昏黄。
    两人上车后只交流了这么几句,之后便陷入长久的静默。
    平时总是叽叽喳喳的,主动讲个不停,现在竟然会变得这么安静。
    尽管谈容第一次和醉酒的竹言蹊接触,但他还是认为,对方当前的状态显然有点不对劲儿。
    在等待红灯跳绿的间隙里,谈容透过后视镜看了他几眼,本想同他说些什么,又被那张干净静好的侧脸无声阻住。
    好在车程不远,车内的阒静没持续太久。
    两人先后下车,走进电梯间。
    失重感袭来,头重脚轻的竹言蹊不禁阖眼皱眉,出于身体本能的后仰了下脚跟。
    谈容早有预料似的适时出手,一把捞住他的胳膊,稳稳地把人扶牢。
    竹言蹊没拒绝,低低“唔“了声,缓过劲儿才道:“我差点以为自己要吐了。”
    他以前就讨厌电梯升降时的那一瞬失重,现在头脑发胀,混沌生沉,失重的感觉翻倍猛增,整颗脑袋都像泡在酸水里浸了一遍。
    “家里还有两串葡萄,等会给你榨杯果汁,你喝完了再去睡觉。”谈容不放过任何可以和他多说话的机会。
    “我不想喝。”竹言蹊小声咕哝,“晚上吃了很多东西,没肚子装它了。”
    “那你上楼前,为什么要盯着公告栏的开业宣传看?”谈容问。
    公寓一楼是单元门的公共大厅,进门右手方的墙壁设有几窗宣传栏,类似于广告位招租,有偿为合作商提供推广便利。
    竹言蹊先前盯着的,便是一家烤肉店的开业宣传。
    油星滋啦的肉块照片,配上描述精湛的文案标语,很能引起吃货的注意。
    以谈容对竹言蹊的了解,他要是真的吃撑了,根本没心思搭理什么烤肉不烤肉的,瞧一眼就得瞥开,典型的“不需要你就装作看不见你”。
    竹言蹊听了他的问话,眸光扑朔,昏沉的脑袋合不上辩驳的节奏,索性偏过头不吱声了。
    “葡萄含有酒石酸,可以降低乙醇浓度。你睡前喝一杯,休息质量会提高很多。”谈容劝起孩子得心应手,经验条肉眼可见地格格递长。
    出了电梯,钥匙刚插进锁孔,等在家里的筠筠闻声而动,窜到玄关蹲坐等着。
    竹言蹊推开门,立马受到了喵星人静悄悄的热情欢迎。
    “筠筠。”竹言蹊唤了声,低低地蹲下去,把棉花糖似的柔软猫团揉进怀里。
    谈容正想提醒他头晕不要矮身,敛目看清小青年无意缩拢的肩膀,又将即将脱口的话咽了回去。
    他合上门,看了半晌,沉声说道:“你心情不好,回家前的情绪就比较低落。”
    竹言蹊没停下抚摸筠筠的动作,仅仅变了变臂弯的角度。
    很微小的变化,不仔细观察的话根本发觉不了。
    “直觉告诉我,是我的原因。”谈容不给他否认的机会,很快衔接上下一句,“方便具体和我聊一聊吗?”
    竹言蹊知道谈容不好蒙骗,他这会儿太阳穴突突直跳,酸来胀去,暂时集中不了精力扒瞎,达不到口是心非的正常水准。
    更况且,他酒精上头,总有种宣泄情绪的冲动,有过某个瞬间,他甚至想把心底的小秘密一股脑兜出来,图个痛快。
    “明天再聊可以吗?”竹言蹊呼出一截气,商量着说,“我今晚状态不对,不适合和你聊这些。”
    考试当天他就想通了,没必要再跟谈容心口不一。
    他想找个适宜的时间,和对方开诚布公地交个底,去他的师生情深,也去他的干爸爸,他只想揪住男人的衣领,问他对自己究竟什么想法。
    不过现在的他脑子转不快,思维拖后腿,还容易言行冲动,绝对不是那个合适的时机。
    “不可以。”谈容意外地没顺着竹言蹊的步调。
    他最近恰好也有类似的念头,并且很显然,他认为竹言蹊眼下的慢性思维对自己格外有利。
    他不打算放弃这个难得的优势局面。
    “明天是周一,我上午一二节有课,必须保证有效睡眠。”谈容道,“如果因为我的问题让你心情不好,我想我今晚可能会有睡眠障碍。”
    这话说的又有暧昧的成分在内了,成功模仿到竹言蹊试探撩他的精髓。
    不出所料的,慢性思维的小孔雀轻易被他影响,瞬间被这种不明朗的情感表达刺激到了。
    “你老是这样!”竹言蹊猛地站起来,血液冲上大脑,眼前短暂一黑,被谈容攥住小臂,勉强保持了平衡。
    筠筠被主人和衣食父母间突变的气氛震慑,垂耷尾巴退远几步。
    说完冲动的一句,竹言蹊冷静了一点,改口补救:“……不是你,是我一直这样。”
    他后挣胳膊,没挣开。
    谈容力道不减,离他更近半步,同时抬起另一只手,捋开他额前的碎乱刘海:“到底怎么了,告诉我。”
    他声调低缓沉静,很能抚平情绪波动。
    竹言蹊安静站了一会儿,皱眉“啧”了声,索性开了个话头:“林大的事,你有听说吗?”
    “什么?”谈容问。
    “……有个学生,出了意外,她喜欢自己导师,但是导师结婚了,也对她没有那种喜欢,她……”前情提要太多太长,竹言蹊语言系统适配不上脑中枢的运转,说得不如奶爸有条理。
    他最后努力了一下,还是不能表达出自己真正想说的,烦躁挠挠头发,又开始后挣:“我都说我现在不适合聊这些了!明天再说……你别问了。”
    话到一半,语气里还生出点被勉强的委屈。
    竹言蹊不用说全,谈容已经从只字片语中提取到要点。
    对方委屈,他心里也是一软。
    烦躁的小孔雀挣得更厉害,只想往自己的房间里躲。
    谈容单手有些制不住他,博弈两轮,索性反身将人按到门板,钳住他的手腕。
    “你是我学生吗?”不问意外详情,也不问其他细节,谈容禁锢着竹言蹊的身体,眼色深沉地问出这么一句。
    竹言蹊原本就拼不过谈容的力道,醉酒后更不剩什么战斗力可言。
    他挣得累了,微张着嘴,小口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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