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额头上挂着闪亮的汗珠,但仍然穿着深色的羊毛马甲,一动没动,脸上的神情正是献身上帝的人应有的表情:忍耐。
    然后他的娇小妻子也开口了,声音还是那么小,丝毫不引人注意。“我们很担心你。”她穿着一件浅色的连衣裙,戴着一顶插着花朵的小帽子。就算按照传统礼节来说,她的笑容也很浅。她看起来不仅时刻准备着,而且似乎是迫不及待的,随时都会晕倒。
    “不用担心我。”露西尔说,她坐直身子,合上《圣经》捧到胸口,“主会帮我渡过难关的。”
    “我说,哈格雷夫姐妹,你可不能抢了我的台词。”牧师说着,又咧嘴露出他那招牌式的灿烂笑容。
    他的妻子伸手越过椅背,一只小手搭在露西尔的胳膊上。“您看起来不太好,您已经好久没睡觉了吧?”
    “我刚才就在睡嘛,”露西尔说,“你不也看到了吗?”她咯咯笑了两声。“真抱歉,这不是我平时的样子,一定是我那个不着调的老公通过我的嘴在说话,他真是个魔鬼。”她把《圣经》紧紧抱在胸前,叹了口气,“教堂不就是最适合安息的地方吗?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能让我如此安心呢?恐怕是没有了。”
    “在家呢?”牧师的妻子说。
    露西尔说不清她这么问到底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想羞辱自己。不过看到她那娇小的身材,露西尔决定不再怀疑她。
    “现在家已经没有家的样子了。”露西尔说。
    彼得斯牧师把手放在露西尔胳膊上,和妻子的手并排放在一起。“我和贝拉米探员谈过了。”他说。
    “我也是。”露西尔答道,她绷起脸,“我打赌,他对你说的话和他跟我说的一样。‘我无能为力’。”露西尔又叹了口气,整了整头发,“他既然什么也干不了,跟我们一样无权无势,那他当个公务员有什么用呢?”
    “其实,这也不能怪他。毕竟,政府的权力可比底下办事的人大多了。我肯定贝拉米探员已经尽他所能来帮我们了。他还算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并不是他要把雅各布和哈罗德关起来的,是法律。而哈罗德也是自愿和雅各布待在一起的。”
    “他还能怎么办呢?雅各布可是他儿子!”
    “我知道。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这点。贝拉米跟我说,本来那里应该只关押复生者的,但是一些人和哈罗德一样,不愿意离开自己的亲人,所以现在……”牧师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然后他又说道,“但我觉得这其实是最好的,我们不能让亲人分开,至少不能完全离散,不能像某些人希望的那样。”
    “他自愿留下的。”露西尔低声说,似乎要提醒自己什么。
    “确实如此。”彼得斯牧师说,“贝拉米会关照他们两人的,我说过,他是个好人。”
    “我过去也是这么想的,就是我最初遇到他的时候。虽然他是纽约人,但看起来似乎还不错,我甚至都没有因为他是黑人而带有偏见。”露西尔特别强调这一点。她自己的父母都是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者,但是她已经明白了很多。她从上帝的教导中学到,人就是人,他们的肤色不重要,就跟他们穿什么颜色的内衣一样不重要。“但是,我现在再看到他,”她接着说,“就会想,一个有教养的人,不管是什么肤色,怎么能参与这种行为呢?怎么能随便绑架别人,何况还是个孩子?怎么能就这样把他们从自己的家里带走,关进监狱呢?”露西尔的声音仿佛暴风雨来袭。
    “好啦,好啦,露西尔。”牧师说。
    “好啦,好啦。”他妻子跟着重复道。
    彼得斯牧师从长椅那边绕过来,坐在这位老妇人旁边,用长长的手臂拥住她。“那不是绑架,当然,我知道他们做事的方式确实让人感觉像绑架。调查局只是想……其实,他们应该只是想帮忙而已。现在复生者太多了,我觉得调查局只是不想让民众感到害怕。”
    “他们用枪指着老人和孩子,把他们带走,难道这样民众就不害怕了?”露西尔的双手突然下意识挥动起来,差点把手上的《圣经》都弄掉了。她说话的时候一生气,就忍不住会两手乱动,“三个星期不给他们自由,就这样做吗?随便把他们关进监狱,都没……没……见鬼,我说不清,都没给他们上诉的机会,也没走任何法律程序,这样对吗?”她把目光投向教堂中的一扇窗户,教堂在山下,但是即便从她现在这个位置,也能看到远处的镇子。她能看到镇中心的学校,里面刚刚建好的楼房和栅栏,闹哄哄跑来跑去的士兵和复生者,以及没有被栅栏围起来的一栋栋房子。她心中一直有个声音,告诉她这一切都不会长久。
    远处,在镇子的另一边,那是被树丛掩映、远得看不见的镇子边缘,乡村的延伸地带,就是她的家。现在里面黑漆漆、空荡荡的。“主啊……”她说。
    “好啦,好啦,露西尔。”牧师的妻子说,虽然没什么用。
    “我一直对马丁?贝拉米说,”露西尔接着说道,“我一直告诉他,这样做是错的,调查局没有权力这么干,但他只会说自己对此无能为力,说这些都是威利斯上校决定的,一切都得听这个人的。他说自己无能为力是什么意思?他也是个人,对吧?难道人不是能够办到很多事情吗?”
    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淌下来,牧师和妻子两个人都一下子把手收回来,好像她是个电炉,没有任何提示就启动了开关。
    “露西尔。”牧师放低了声音,慢慢说道。他知道不管别人愿不愿意,这样的说话方式都能让他们平静下来。露西尔只是低头看着放在腿上的《圣经》,从她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已经决定要问一个重要的问题。
    “上帝自有安排,”彼得斯牧师说,“就算贝拉米探员帮不了忙也没关系。”
    “但是已经好几个星期了。”露西尔答道。
    “不过他们都还健健康康地活着,对吧?”
    “应该是吧。”她随意把《圣经》翻开一页,看到上面一行行的字,神的教导都还在,“但是他们……”她想找一个恰当的词,要是能找到一个体面些的描述,她会感觉好一些,“他们……被关了禁闭。”
    “他们都待在学校里,镇上的每个孩子都是在这所学校里学习读书写字的。”牧师说,现在他又用手搂住了露西尔,“没错,那里有不少士兵,看起来跟平常不一样了,但那还是我们的学校。好多年以前,雅各布不是也天天去那里上学吗?”
    “那时候还是一所新学校呢。”露西尔插了一句,陷入了回忆中。
    “当时肯定很漂亮。”
    “是的,崭新的。不过学校那个时候要比现在小很多。当时,这个镇子也没有这么老,没有这么大,所以也没有后来的那些扩建和改建。”
    “所以我们难道不能想着他们都还在那里,还在当年的学校里吗?”
    露西尔没有吭声。
    “他们吃得饱、穿得暖。”
    “因为我给他们送饭!”
    “镇上最棒的美食!”牧师特意看了看自己的妻子,“我一直跟我亲爱的太太说,她应该到这里来和您待几个星期,学习一下您拿手的酥皮蜜桃馅饼的秘方。”
    露西尔微笑着摆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没什么了不起的,”她说,“我甚至还给马丁?贝拉米送饭呢。”她停顿一下,“我说过,我喜欢他,他看起来像是个好人。”
    彼得斯牧师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他当然是个好人。他、哈罗德、雅各布,还有学校里所有品尝过您的蜜桃馅饼的人——因为我听说您一直送很多馅饼过去,让大家分着吃——他们都欠您一份情。他们每天都感谢您,我知道的。”
    “不能因为他们被关在监狱里,就必须得吃士兵发的恶心的政府食品。”
    “我想,他们的伙食是布朗夫人的配送服务部门提供的。她现在把这个部门叫什么来着?好像是美……味大餐吧?”
    “我说过了:让人恶心。”
    他们都大笑起来。
    “一切都会尘埃落定的,”趁着笑声渐渐停止,牧师说了一句,“哈罗德和雅各布都会好的。”
    “你去过那里吗?”
    “当然了。”
    “你真是好心人。”露西尔说着,轻轻拍了拍牧师的手,“他们需要一位牧羊人。教学楼里的所有人都需要一位牧羊人。”
    “我只是尽我所能。我跟贝拉米探员谈过,实际上,我们谈了很多。我说过,他是一个高尚的人。我认为他真的已经尽力了。但是,按照现在的进展,考虑到调查局需要处理的复生者的人数——”
    “他们已经派那个可怕的威利斯上校来负责这件事。”
    “至少我是这么理解的。”
    露西尔的双唇紧紧抿了一下。“总得有人做点什么。”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就像是水流在深深的岩缝里发出的声音。“他很残忍,”她说,“从他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来。那天我到学校里去,想把哈罗德和雅各布接回来,你真该看看他当时那副表情,像十二月的寒风一样冰冷,他就是那样,完全的铁石心肠。”
    “上帝会给我们指引。”
    “是啊。”露西尔说,尽管这三个星期以来,她越来越不确定这一点了。“上帝会给我们指引,”她重复道,“不过我还是很发愁。”
    “我们都有各自的烦恼。”牧师说。
    弗雷德?格林每次回家,家里都是空荡荡的,这种状态已经持续好几十年了,他也已经习惯了这种安静。他自己的厨艺不佳,所以一直用速冻食品打发,偶尔也吃几次熟过头了的牛排。
    过去一直都是玛丽做饭。
    他不用照料田地的时候,就到锯木厂去,能干点什么活就干一点,而且总是等到天黑才回家,每天都感到更加疲惫。后来,他发现找活干越来越难了,因为总有比他年轻的人先到,在微明的晨光中等待工头早上来,挑人到工厂干活。
    虽然他的技术经验丰富,但年纪却是个硬伤。他觉得自己的速度开始变慢了,活儿总是干不完。
    因此,弗雷德?格林每天傍晚才回到家,边看电视,边对付掉晚饭。然后他把电视转到新闻频道,所有新闻都在报道复生者的消息。
    新闻里的内容他总是听得心不在焉,因为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反驳新闻里说的,骂他们都是惹事精、傻瓜。复生者的消息每天都在增加,就像河流一样逐渐变宽,而他们才刚刚抓住其中一些细枝末节。
    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不安,心中充满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过他还萌生出了一些其他感觉,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过去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都睡不好。每天晚上,当他在空旷而静寂的房间里爬上床之后——几十年来都是如此——总是要熬到后半夜才能入睡。即使真的睡着了,他也睡不踏实,不时被断断续续的梦境困扰着。
    有的时候,他早上醒来发现自己双手都有淤青,他觉得这都是因为木头床头造成的。有天晚上,他梦到自己一直向下跌落,就在掉下床的一刹那,他一下子醒过来,泪流满面,感觉到被一种巨大的、难以名状的哀伤紧紧包围着,几乎不能呼吸。
    他在地上躺了一会,抽泣着,因为心中无法描述的感觉而生气,心中充满了沮丧和渴望。
    他喊了妻子的名字。
    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喊妻子的名字是什么时候了。他在舌尖上反复回味着这个词,然后念出来,听着这个词在乱糟糟的有些发霉的房间里回响。
    他继续躺在地上,等待着,好像她会突然从藏身的地方跳出来,用两条胳膊环抱着他,亲吻他,唱歌给他听,将美妙的音乐带给他,那快乐的、华丽的嗓音他已渴望了许久。这么多年,他的世界全空了。
    但是没有人回答。
    最后,他自己从地板上爬起来,走到储藏间,取出一个大行李箱,这个箱子已经好几十年不见天日了。黑色箱子,铜铰链上有一层细细的铜锈。当他打开箱子,箱子似乎低叹了一声。
    箱子里塞得满满的,有书、活页乐谱,以及几个装着零碎首饰或者陶瓷装饰的小盒子,不过现在还待在家里的人已经无暇欣赏了。翻到中间位置,有一件不大的女式真丝衬衫,领子上绣着精美的玫瑰。就在这件衬衣下面,是一本相册。弗雷德把相册抽出来,坐在床上,掸了掸封面,然后“吱嘎”一声打开了它。
    蓦然之间,她跃入了眼帘,他的妻子正冲着他微笑。
    他已经忘了她那圆润的脸庞和黑亮的头发。他甚至忘记,她看起来总是一脸迷糊的表情,这正是他当年最爱她的地方。就算他们争执的时候,她看起来还是懵懵懂懂的,就好像她看待世界的方式永远与别人不同,也永远弄不明白,别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处事方法。
    他坐在那里,一页页翻动着相册,努力不去回想她的声音。曾几何时,他在漫漫长夜睡不着的时候,她会用这动听的嗓音唱歌给他听;他也努力不去回想她唱歌的样子。他张开嘴巴,又合上,好像要问什么问题,但就是执拗地不肯说出口。
    然后他翻到一张照片,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的笑容不那么灿烂了,表情也不再疑惑,而是充满着坚定。照片的拍摄时间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就在她刚刚流产后不久。
    那是他们的秘密,他们两人独自体会的悲痛。她刚从医生那里获知自己怀孕的消息不久,晴空霹雳便从天而降。有天半夜,她在卫生间抽泣的声音把弗雷德吵醒了,所发生的一切几乎已经压垮了她。
    他总是睡得很死。“你睡得像个死人,叫都叫不醒。”她曾经这么说过他一次。被吵醒的那天,他想,或许她叫过自己,她需要帮助,自己却让她失望了。他本来的确可以做点什么的。
    发生了这样的事,做丈夫的怎么还能睡得着呢?他不明白。他们的孩子那小小的生命之火熄灭了,而自己竟睡得像条死狗。
    当时离她的生日还有不到一个月,他们原打算借着给她办生日聚会的机会,将她怀孕的消息告诉亲朋好友。但是已经没这个必要了,只有医生知道其中曲折。
    唯一让人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就是,那天以后,她脸上的笑容总透着一股黯然,他永远也忘不了那黯然的神色。
    他把照片从相册里抽出来,照片上还留着陈旧的胶水和发霉的味道。这天晚上,也是她去世之后第一次,他哭了。
    第二天早上,弗雷德又去了锯木厂,但是早班工头并没有挑他去打工。他回到家,到田里看了看,农田也不需要他的照料。所以他坐上卡车,开车去了马文?帕克尔家。
    马文住在关押复生者的学校对面。坐在自家的前院,就可以看到一辆辆大巴把复生者拉到学校。最初一段时间,他确实每天早上就干这个。
    不知道为什么,弗雷德觉得他需要到学校这边来一趟,他想亲眼看看这个世界现在成了什么样,他要看看复生者的脸。
    他好像在寻找什么人。
    哈罗德安静地坐在屋子中间自己那张床的床脚,这间屋子原来是约翰逊太太的美术教室。他希望自己的背此时能够疼起来,这样他就有东西可以抱怨了。哈罗德发现,如果自己能结结实实用粗话抱怨几句自己的背痛,就能对某些复杂的问题进行深入思考。要是自己哪天不再抱怨了,那会怎么样?他光是想想就浑身发抖,露西尔倒可能以为他成了圣人。
    雅各布的床和哈罗德的紧挨着,孩子的枕头和毯子整齐地放在床头,毯子还是露西尔给缝的,上面有错综复杂的图案和花色,针脚细密繁复,估计只有原子弹爆炸才能把它拆掉。被子的四角叠得端端正正,枕头也十分平整。
    真是个干净利索的孩子,当年他是不是也这个样子呢?哈罗德拼命回想。
    “查尔斯?”
    哈罗德叹了口气。美术教室和隔壁卧室连接的走廊上站着一名老妇人,也是个复生者。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脸上。整个走廊的两边都是各种颜色和笔触的图案,看得出,都是当年美术课遗留下来的。图案中有跃动的黄色,也有狂野的红色,哈罗德真没想到,这些应该是多年以前留下来的痕迹,却比想象中要明亮得多。
    那位老太太就站在这七彩长虹一般的前廊中,似乎也染上了一丝魔力。
    “什么事?”哈罗德说。
    “查尔斯,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个地方?”
    “很快吧。”哈罗德说。
    “我们要迟到了,查尔斯。我最受不了迟到了,很不礼貌。”
    “没关系,他们会等我们的。”
    哈罗德站起来,伸出双臂,慢慢朝这位叫斯通夫人的老妇人走去,带着她穿过教室,来到墙角她的床前。她是一位大块头的黑人妇女,八十好几了,显得老态龙钟,但是老归老,她还能自理,也会自己整理床铺。她总是干干净净,头发纹丝不乱。她没几件衣服,但每一件都一尘不染。
    “你不用担心,”哈罗德说,“我们不会迟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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