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现在,雅各布打败了时间,他生活在另一个不同步的时间里,一个更完美的时间中。他保持了多年前的样子,所有的复生者都是这样,她刚刚意识到这一点。今晚剩下的时间,她没有哭,心情也轻松了一些。当睡意袭来的时候,她很快就睡着了。
    那天晚上,她梦到了很多孩子,第二天一早,她又迫不及待去做饭。
    露西尔在水龙头下面洗了洗手,炉子上正煎着培根和鸡蛋,后面的一个炉眼上炖着一锅燕麦粥。她透过窗户看了看后院,总有种被监视的感觉,这让她心神不宁。当然了,外面并没有人。她把注意力集中到炉子上,以及手头那一堆丰盛过头的食物中。
    哈罗德不在家,给她造成的最大烦恼是不知道怎么做一人份的饭。倒不是说她不想他,她想得要命,但是最近一段时间,她总是要把食物扔掉,这太丢人了。就算把一部分食物包好送到学校去,冰箱里剩下的东西还是多得要溢出来,而她又从不愿吃剩菜。她的味觉非常敏锐,在冰箱里存了太久的食物,不管是什么,尝起来都有股铜锈味。
    她每天都要送些食物去学校,或者说,那个关着坏脾气老头和复生者的监狱营。就算他们都是犯人,雅各布和哈罗德?哈格雷夫也得是喂得饱饱的犯人。但是早餐她却送不了,因为过去二十多年来,一直都是哈罗德负责开车,所以现在露西尔一坐在方向盘后面就腿软。她实在没有这个自信,能每天来来回回开车送三次热饭菜。所以她只好独自坐在冷清的屋子里,一个人吃着早餐,和自己的声音对话。
    “这个世界是怎么了?”她在空荡的房子里问道。她的声音扫过硬木地板,越过前门和哈罗德放香烟的小桌子,然后落在厨房里,那里的冰箱塞得满满的,饭桌边已经好久没人坐了。她的声音又从其他的房间反弹回来,飘到楼上,进入同样空荡荡的卧室里。
    她清了清嗓子,好像要提醒什么人注意一样,但是只有静寂的空气答应她。
    看电视可能有用,她想,至少开着电视能让她装装样子。电视里有笑声、交谈声和零碎的语句,她可以想象那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那里正举办隆重的家庭派对,就像好多年前那样。那时,雅各布还没有沉入水底,她和哈罗德的生活还没有陷入一片冰冷。
    露西尔心里有个声音,叫她转到新闻频道,听听有没有关于那个失踪的法国艺术家的消息,好像叫让?什么来着。记者们不停地谈论着他如何死而复生,重新拿起雕刻刀,还大赚了一笔。他第一次活着的时候,一定做梦也想不到能挣这么多钱。后来,他和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一起消失了,据说就是那个女人“重新发掘”了他。
    露西尔从来没想到,人们会因为一位艺术家的失踪而发生骚乱,但是骚乱的确发生了,法国政府用了好几周时间才控制住局势。
    然而,著名的法国艺术家仍然毫无踪影。有人说他无法承受巨大的声名,有人说成功的艺术家就已经不再是艺术家了,所以让只好逃跑,为的是重新过回挨饿受冻的日子,这样才能找回自己的艺术灵感。
    想到这里,露西尔不禁失笑,只有纯粹的傻瓜才会想回去挨饿。
    “也许他只是想一个人待会儿。”她语气沉重地说。
    露西尔又琢磨了一会儿,感到房间里的寂静再次像一只沉重的靴子压迫着她。于是她走到客厅,打开新闻,让房间里有点人气。
    “整体情况似乎越来越糟了。”播报员说。这是一个西班牙人,五官黝黑,穿一件浅色西装。露西尔以为他在说金融、全球经济或者石油价格之类的情况,这些都在逐年恶化,但不是,他正在评论复生者的状况。
    “这是怎么回事?”露西尔轻声说,她站在电视前,两只手在身前交握着。
    “如果您刚开始收看我们的节目,”电视上的人说,“现在播放的是关于‘国际复生者调查局的职责及权限’的讨论。这是一个新兴的、不断发展壮大中的机构。前几次报道中,调查局已经担保获得北约成员国的财政支持,以及其他几个非北约国家的资助。但是这些资助的具体性质,或者说准确的数目,仍然还是个未知数。”
    播报员的肩膀上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标识,一个简单的金框,中间有一行字:国际复生者调查局。然后这个标志消失了,电视屏幕上的画面再次变成满载士兵的卡车,还有武装人员从机场停机坪的一侧跑步进入一架架灰色的飞机。那些飞机非常大,似乎能毫不费力地把整座教堂都装进去,连尖顶都不露出来。
    “天啊。”露西尔说,她关掉电视,摇了摇头,“我的老天,我的老天,这不可能是真的。”
    她还在想,这个世界到底对阿卡迪亚发生的事知道多少,是否知道学校已经被征用,是否知道调查局已经成了一个权力庞大的可怕组织。
    她在脑子里将阿卡迪亚最近的情况拼接成一幅完整的画面,意识到复生者已经无所不在。他们已经达到了几百人,好像是被磁石吸引到了这个地方、这个镇上。尽管总统已经下令复生者必须待在家里不许出门,但还是有太多人因为家乡在地球的另一边而无法回去。有时,露西尔会看到士兵逮捕这些人,这简直是历史上最邪恶的安抚人心的手段。
    还有的时候,露西尔会看到这些人东躲西藏。他们很明白自己的处境,总是离那些士兵远远的,也尽量不在镇中心出现,因为关押复生者的学校就矗立在隔离栏后面。但是,沿着马路再走几步,就在主干道上,能看到他们躲在一些已经没有人居住的老旧建筑物后面向外张望。露西尔经过的时候,总会向他们挥挥手,她的涵养礼貌驱使她这么做,而他们也会挥手回应她,好像他们都认识她,与她的心灵相系。她就像是一块磁石,命中注定要吸引他们来到这里,给予他们帮助。
    但她只是一个老太太,一个人住在本应该有着三口之家的房子里。就算要结束这一切,也应该由别人来做。这是一贯的规律。像这样的大事往往得由大人物来完成,就像电影中的那些主角们,年轻、强壮、口若悬河。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居民怎么比得了呢?
    不,她说服自己,帮助复生者并不是她该做的,甚至帮助雅各布和哈罗德都不是她的使命,应该交给其他人。或许是彼得斯牧师,不过贝拉米探员更有可能。
    但是贝拉米没有为人父母,也不必在空旷的家里饱受煎熬,露西尔觉得他对复生者也没有那种吸引力。那个人是她,一直都是她。
    “一定得做点什么。”她对着空空的屋子说。
    屋子里安静下来,电视新闻的余音也逐渐消失,露西尔又回到现实生活中,好像除了她的心情之外,一切都不曾发生变化。她在厨房洗碗池的龙头下洗了洗手,擦干,又往煎锅里多打了几个鸡蛋,开始轻轻地翻动。她先前煎了过量的培根,现在已经用抹刀盛了起来,放在厨用纸巾上,用抹刀轻轻拍两下,这样可以把多余的油脂析出来——她的医生老是说不能吃得太油腻。然后她拿了一片放进嘴里,一边咯吱咯吱地嚼着,一边站在那里继续煎蛋,还不时搅一搅锅里的燕麦粥。
    她想到哈罗德和雅各布,他们离家这么远,在学校里关着,还有士兵、隔离栏和带尖刺的铁丝网,最坏的是,还有政府的官僚。那些士兵跟踪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从河边带走他们,而他们已经在那条河边住了很久,那条河几乎就属于他们。一想到这些,她就很生气。
    她坐在餐桌边,一边吃,一边想着这一切,没听见前廊传来的脚步声。
    热乎软滑的燕麦粥送入口中,滑入她的胃里,留下了一丝奶油味。然后是培根的咸味和煎蛋的甜嫩。
    “我简直要给你们建一座教堂。”露西尔大声对着盘子里的食物说。
    然后她笑起来,心中有几分罪恶感,甚至觉得自己有些亵渎神灵。但上帝也是有幽默感的,露西尔知道,尽管她绝对不会让哈罗德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上帝明白,她只是一个孤独的老太太,住在宽敞却孤独的房子里。
    早饭吃到一半时,露西尔才发现外边站着个女孩,她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个女孩身材瘦削,一头金发,站在厨房的纱门外面,满身是泥,披头散发。
    “我的天哪,是个孩子!”露西尔大叫一声,用手捂住了嘴巴。
    露西尔记得,那是威尔逊家的一个孩子——汉娜,她应该记得没错。自从好几个星期前,全镇在教堂开了大会之后,露西尔就再没有见过这一家人。
    “很抱歉。”女孩说。
    露西尔擦了擦嘴。“不,”她说,“没关系。我刚才只是没发现那里有人。”她走到门口,“你从哪里来的?”
    “我的名字叫汉娜,汉娜?威尔逊。”
    “我知道你是谁,亲爱的。吉姆?威尔逊的女儿。我们是一家人。”
    “夫人。”
    “从根上算起,你父亲和我是表兄妹。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姨妈……不过我记不大清楚她的名字了。”
    “是的,夫人。”汉娜小心翼翼地说。
    露西尔打开门,招手让女孩进来。“你看样子饿坏了,孩子。你多久没吃饭了?”
    女孩平静地站在门口,身上散发出泥土和屋外空气的味道,就好像她今天早上刚从天上掉下来,又从土里爬了出来。露西尔朝她笑笑,但女孩还是犹豫不决。
    “我不会伤害你的,孩子,”露西尔说,“可是,如果你不进来吃点东西的话,我可就要找根鞭子抽你,直到你坐下来饱餐一顿为止。”
    复生的女孩看见露西尔的微笑,便用几分随意,还带着些淡漠的语气说:“好的,夫人。”
    女孩走进房间,纱门在她身后发出轻轻的“嘎吱”一声,仿佛在为露西尔的孤单得到了暂缓而欢呼。
    女孩把露西尔给的食物吃了个精光。考虑到露西尔做菜的量,她吃得着实不少。眼看着她快要把露西尔做的早饭全吃完了,露西尔开始在冰箱里翻找起来。“都是剩饭了,我不太喜欢,总不能给你吃这些。”
    “好了,露西尔夫人,”女孩说,“我吃饱了,谢谢您。”
    露西尔伸手到冰箱最里边摸索着。“不,”她说,“你还没吃饱呢,我都不知道你的肚子是不是个无底洞,不过我想看看你到底能吃多少。我打算让你把杂货店都吃空!”她大笑着说,声音在房间里回响,“不过我的饭也不是白做的,”露西尔说着,把在冰箱最里面找到的香肠包装拆开,“可不是谁都能免费吃。就算是耶稣想吃我做的饭,也得拿东西来换。所以呢,你得在这里帮我做点事才行。”露西尔一只手扶着后背——老妇人的蹒跚老态突然间显露无遗——然后大大地呻吟了一声,“我可不年轻了。”
    “妈妈说我不应该乞求别人。”女孩说。
    “你妈妈说得对。但是你没有乞求,是我请你帮忙的,仅此而已。我给你吃饭算是回报,这很公平,对吗?”
    汉娜点点头。饭桌前的椅子对她来说太大了,她坐在里面,两只脚还够不着地,前后晃荡着。
    “说到你妈妈,”露西尔说,还在动作夸张地拆那根香肠,“她会担心你的,你爸爸也是。他们知道你在哪里吗?”
    “我想是吧。”女孩说。
    “这是什么意思?”
    女孩耸耸肩,但是露西尔背对着她,手里忙着拆香肠的包装,没看见她的动作。过了一会儿,女孩意识到这一点,便说:“我不知道。”
    “得了,孩子。”露西尔在铁煎锅里擦上一层油,准备煎香肠,“别这样。我了解你,也了解你们一家人。你的母亲跟你父亲一样……复生了,你弟弟也是。他们在哪里?上次我听说自从士兵开始抓人,你们就都不见了。”露西尔把香肠放进煎锅,开了小火。
    “我不能说。”女孩说。
    “啊,我的天!”露西尔说,“这话听起来很严肃,秘密通常都是很严肃的。”
    “是的,夫人。”
    “我可不太喜欢秘密,因为一不小心就会惹各种麻烦上身。小姑娘,我结婚这么多年了,还从来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丈夫呢。”露西尔说。然后她走到女孩身边,悄悄在她耳边说:“但是你知道实际上怎么样吗?”
    “怎么样?”汉娜也悄声问。
    “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别告诉别人,这是个秘密。”
    汉娜笑起来,开朗灿烂的笑容,跟雅各布的笑容很像。
    “我跟你说过我儿子雅各布的事吗?他跟你,跟你们全家人一样。”
    “他在哪里?”女孩问。
    露西尔叹了口气。“他在学校里,士兵把他抓去的。”
    汉娜的脸色一下子刷白。
    “我知道,”露西尔说,“你吓着了吧?他和我丈夫一起被抓走的。他们本来一起在河边躺着呢,士兵就去把他们抓走了。”
    “在河边?”
    “是的,孩子。”露西尔说,香肠已经开始滋滋作响,“士兵们总喜欢到河边去,他们知道那里是藏身的好地方,所以经常去那儿搜索抓人。嗯,那些士兵其实也不是坏人,至少我希望他们不是。除了把人们从自己家里带走之外,这些士兵也没有伤害过谁。是的,他们不会伤害你,只是带你走,让你离开所有你爱的人、你关心的人,和……”
    她转过身来,才发现汉娜已经不见了,只有纱门发出的“啪”的一声,令她如梦初醒。
    “我会等你回来。”露西尔对着空屋子说。她知道,这座房子很快就不会这么空荡了。
    前一天夜里,她不是刚刚梦见好多孩子吗?
    阿丽西亚·休姆
    “那个男孩的事是个意外,没有什么病,只是消失不见了。”年轻姑娘十分紧张,向坐在桌子对面的男子汇报了这个消息。那个男人皮肤黝黑,身穿裁剪精良的西装。“我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说,“但是听起来不太好,对吗?”
    “没事的,”贝拉米探员说,“只是这情况很不同寻常。”
    “现在怎么样了?我宁肯去犹他州,也不想待在这里了。”
    “你不会等太久,”贝拉米说,“我会处理这件事的,米切尔探员不是向你保证过由我来处理嘛。”
    想起米切尔探员,她的脸上露出笑容。“这位夫人,人非常好。”她说。
    贝拉米探员站起来,绕过桌子,将一把小椅子放在她旁边,他坐下来,然后从袖筒里抽出一个信封。“他们的地址,”他把信封递给阿丽西亚,“他们都还不知道你的情况,但是从我目前掌握到的情况来看,他们想知道。他们很想知道。”
    阿丽西亚接过信封,双手颤抖着将其打开。地址是肯塔基州。“我爸爸是肯塔基人,”她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他一直讨厌波士顿,但是妈妈不愿意离开。我猜妈妈最后肯定是拗不过他了。”她拥抱了一下穿着精致西装的这位黑皮肤探员,吻了吻他的脸颊,说,“谢谢。”
    “外面有个士兵叫哈里斯,很年轻,大概十八九岁吧,反正跟你差不多。你从我的办公室出去后一定要跟着他,按照他说的做,他让你去哪儿你就去哪儿,他会带你离开这里。”他拍拍她的手,“他们去肯塔基是好事,调查局主要在人口密集的区域活动,那边有很多地方你都可以藏身。”
    “那米切尔探员呢?”她问,“你要我再帮忙带一条消息回来吗?”
    “不用了,”贝拉米探员说,“这样对你对她都不安全。记得一定要跟着哈里斯,按照他说的去做。他会把你带到父母身边的。”
    “好的。”说着,她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时,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好奇。“所谓‘消失不见’,”她问,“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这位衣着精致的探员叹了口气。“说实话,”他说,“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结束还是开始。”
    十一
    以弗雷德?格林为首的几个人,现在每天都会到马文?帕克尔家的草地上聚会。在炽热的阳光下,大家都更加义愤填膺,尤其是看到运送复生者的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开到阿卡迪亚主干道上的时候。
    最初几天,约翰?沃特金斯一直用自家卡车上找到的一小片木头计算复生者的人数,满五个他就在上面打个钩。才第一周,他就数了超过二百人。
    “等不到他们把复生者抓完,我的铅笔就要用光了。”他对大家说。
    没人回答。
    偶尔,弗雷德也会说:“我们不能这样忍下去了。”他总是摇摇头,喝一大口啤酒,双腿抽动一下,好像要奔向什么地方。“这竟然就发生在我们自己的镇子里。”他说。
    谁也说不清,弗雷德说的“这”到底指什么,但是大家都明白意思。他们都意识到,有一件超乎他们想象的大事正在眼皮底下发生。
    一天下午,大家都站在院子里,眼看着一辆卡车上的复生者们下来。“你们一定不相信,火山是会生长的,对吧?”马文?帕克尔说。他个子很高,瘦得皮包骨头,肤色苍白,头发则是铁锈的颜色。“不过这是真的,”他接着说道,“上帝作证,这都是实话。有一次我听人说,有个女的家里,后院就有座会长大的火山。一开始只是在草地上鼓起一块,就像个鼹鼠洞之类的。第二天就大了一些,再过一天又大一点,一天天大起来。”
    没人说话。他们只是听着,脑子里想象着土堆、岩石、火焰等种种恐怖的景象。街对面,复生者正从卡车上下来,清点数目之后,列队进入阿卡迪亚。
    “后来,这座小山长到大概十英尺高,她才开始害怕。你们肯定想不到,一个人要花那么久才会被这种事情吓到,是吧?但是事实的确如此。开始时没人着急,任凭事态慢慢发展,直到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她还能怎么办呢?”有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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