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这是命运……”纪询自言自语,而后他说,“来聊聊,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了霍染因?我想,你父亲为你做了很糟糕的榜样,他盯上了霍栖语。”
    “和霍栖萤非常相似的霍栖语。
    许成章售卖霍家船厂的时候,喻凡海和他相识了。
    认识了许成章,自然认识了他妻子霍栖语。
    想必,那就像是故事里的霍栖萤,活生生站在了他面前,牢牢吸引了他的目光。
    许成章杀了人后,把人拖到山上,用水泥封进泥佛。如果当时没有出现意外,这尊泥佛应该身染污秽被沉入海底。
    许成章为什么想到这样特殊的处理办法?
    最有趣的是,这个本来天衣无缝的计划居然还提前泄露了,有人在他杀人前跑去调换了名牌的顺序。
    可它为什么会泄露?
    整场谋杀,他只需要去提前踩点工人的作息,和寺庙修缮的进度,接着在几天后,在记住的对应佛陀身上泼秽物就可以,一个人就能完成。这样的谋杀,不说出来,旁人绝不可能提前知晓——除非,这个计划不单独属于许成章。
    有个对寺庙和工人更熟悉的人给与了他参考意见,而在他们商量时,被破坏者听到了……
    胡坤——卢坤,在对我们说这个杀人故事的时候,曾经说他看见过一个矮小的身影……”
    纪询说到这里,停顿下来,看着喻慈生:
    “矮小。孩子的身形,不正是矮小吗?说到了这里,你要不要承认,那年11岁的你,确实知悉这一切,并且,你就是那个调换了牌子的矮小身影?”
    “原来那时候草丛旁边的人是他。确实,农历九月初九,妈祖娘娘的冥诞,正好是他们的聚会前后,胡坤会出现在那里也正常。”喻慈生说。他并不太在意的承认了,却又反问,“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纪询平心静气。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就结果而言,当你更换了名牌,真正藏尸的阿难佛陀,会在修缮完毕后,摆在正殿位置。而你的父亲,作为出资人,寺庙修缮完毕时,自然会和其他许多人一样,来到正殿诚心叩拜。
    他诚心叩拜一具因他的主意,而在佛陀中腐烂发臭的尸体……就像他们当年在船上,做的那些,充满着讽刺意味的事情。”
    喻慈生这时候突地笑一笑。
    “其实没有那么多理由,只是一个小小的恶作剧。因为我的父亲——我不知道你在船上的时候,柳先生那些人有没有和你交流过——不过我觉得我的父亲,有些伪善。”
    “恶作剧?”纪询的声音低下来,他反问,“那在你心里,你对霍染因做的所有事情,也都只归于恶作剧吗?”
    “我之前去过琴市后,把霍染因的所有过去的日记本、书籍、作业本,都送去做了笔迹鉴定。刚刚我打电话询问鉴定机构。好消息,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了。
    霍染因的日记本,确实是一天接着一天往下写的。
    但是,他的二年级的所有作业本上的墨水痕迹,却很意外的,有着完全一模一样的时间——它们是在极短的时间内,统一抄录的。
    我做个大胆的假设吧。
    在霍染因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人动了霍染因的本子。
    他在略微模仿了霍染因的字迹之后,撰写了杀人日记,再把霍染因原本的作业本和书籍,都带走,换了一批新的——一批同样由他书写的内容。
    毕竟再像的模仿,也会和本人有些出入。如果都是他写的,就不会有纰漏了。
    只是这些大量的‘比对佐证’,他实在没有耐心也没有精力像写日记一样,一天天书写。
    于是选择了一个空余的时间,将它们统一抄录。”
    “除此以外,”纪询又说,“还有些旁证。霍染因只有二年级和六年级的本子。其余的年级的书籍作业都不在,当时霍染因对我的解释是卖废品卖走了。”
    “但我还是当初的观点,卖了一批,一批没卖?
    我浴盐浴盐想,那些紧连着二年级的本子是你想办法弄走的,你怕被人看出字体的连续性。至于隔了很多年的六年级,就算字迹天差地别,也能够被理解为可塑性很高的孩子练字之后的差异。
    人对小时候的记忆是浅淡的。
    而当他长大,再度找出这本日记,被里头记录的东西震惊,反复翻看,反复回想,原本没有的事情,便被虚构出来,仿佛真的成为大脑中的一枚记忆碎片……
    然后,一天天,一夜夜,被这样无法宽恕的罪孽,反复困扰,反复折磨。
    而真正杀人的你,则远远站在旁边,笑看他饱受折磨!”
    说到最后,纪询终于切齿。
    沉甸甸在霍染因心上多少年的重压,只是因为他人的伪造!
    “你不客观了,纪询。”喻慈生摇头,“感情和偏爱,果然令人盲目吗?我写了日记本,和我亲自杀了人,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这也适用于之前你们做出的一些推断。”
    “洗耳恭听。”纪询讽刺。
    “好,我们先从孟负山的故事开始说起。”喻慈生,“孟负山这里,他被陈家树盯上,有他恰巧出现在宁市救了你和霍染因的缘故。何须柳先生?说一些上船得带可靠人的套路话都能让陈家树产生过激反应。
    后来,孟负山被陈家树派往琴市,正好是你们要从琴市回来的时间。那时候,如果不是胡坤意外死亡,你们都上了高铁,对吧?”
    “不要质疑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投资是讲究消息的,如果消息都不灵通,投资十有八九要亏本。
    你们本来都要错过了,后来所有的事情,全因一个胡坤突然死亡的巧合发酵,胡坤的死,我又如何能进行掌控呢?
    非要说的话,很多时候,我只是窥见了一些趋势,做了一些推动。投资,是一些概率事件,一些期望,不是运筹帷幄算无遗策。”
    霍染因睁开眼睛,准备开口,他的脸上还带着空茫……
    这时纪询的五指,插入霍染因的指尖。
    他像照顾一只遭到背叛受了重伤的猫咪那样,以最轻柔的姿态照顾安慰对方。
    那猫咪颤了颤,不再动了,将一切暂时放下来,静静蜷缩在纪询掌心。
    “然后是你的故事。
    你认为你悲惨故事,都归罪于我吗?可就算我和安介说了那些,难道我说的是虚假的?这是一个由你父母经手,由你妹妹受惠的真实故事。
    我只是说了一些我知道的真事。
    而后那些悲剧就发生了……但悲剧的发生是因为我说了真话吗?
    难道不是因为,你父母种下了罪恶的种子吗?
    我认为我只是这个故事中的路人,可是你偏偏认为这个故事的所有悲剧都是因我而起。由此推断,难道你认为,罪,只要不被发现,它就不再是罪?”
    “辩解得真好。”纪询讽刺,“要是你愿意去当律师,恐怕全世界的罪犯都要挥舞着钞票求你帮他们辩护吧。”
    “律师赚的恐怕没有投资人多。”喻慈生。
    “嗯。”纪询,“以钱来衡量人生与世界的话,投资人果然比律师更有意义。”
    两人一来一回,喻慈生又说:
    “是不是还剩下最后的ben没有说?ben的故事就更简单了,你认为我对苗真说了‘器官是坏的’,但这点真的很难以想到吗?就算我没有对苗真说,苗真难道不会在一天天的愧疚中,本能地想出这句话,本能地寻找到推卸责任的对象吗?毕竟推卸责任,也是人的一种本能,对吧?
    我们再退一步,哪怕苗真没有对ben说这些,苗真只是在愧疚中,选择了死亡。
    那么你觉得ben,一个在最后采取了与柳先生共同自焚的极端道路的男人,会不会在苗真的死亡后,想到这艘船,进而决定上船报复?”
    三段故事,喻慈生逐一反问过后,又说:
    “至于日记本……我承认,这件事,是一种世俗观念的恶。那是我少年时期,在还没有了解更多信息,更多世界的情况下,所做出的的一件十分浅薄的事情。
    是一项不成熟的投资,我想用这种投资来创造出一件我的作品。”
    喻慈生进行了自我的反思和自我的批评。
    但他随之说:
    “不过这不是恶作剧,这确确实实,是我以我所想到的办法,对他进行的帮助。
    强奸母亲、家暴孩子的父亲,漠视孩子被家暴的母亲,乃至最后,甚至要我父亲一起商量如何谋杀旁人……这一切都令我作呕,这样充满罪孽的人,难道不应该反抗吗?不应该逃离吗?
    用我父亲的场面话说,就是我想施与他一些善意。”
    “你反抗罪孽的方式是制造一种全新而更深的罪孽吗?”
    “那么你告诉我。一个七岁的孩子,要怎么正确而有效的反抗他的父母呢?报警吗?报警真的能够拯救霍染因吗?
    或者说,霍染因真的需要别人来拯救吗?
    我想,高中时期的霍染因,之所以在短短的几天内对你恋恋不忘,恐怕不是因为你在琴大附中的时候‘拯救’了他吧。
    你只是给他展现了另一条路,另一条他也能通往的道路。
    而我,我确确实实,也只是给他展现一条路。
    一条摆脱这些罪孽,杀死这些罪孽的黑暗道路。”
    “你还是应该庆幸。”纪询开口,“这里我手能触及的最锋利东西,就是酒杯。”
    喻慈生想了想:“你想说,如果手里有一柄枪,现在已经在我身上开了个洞吗?霍染因刚刚就想这样做,但被你制止了。”
    纪询冷笑。
    “你不会的。”喻慈生也笑,“想想纪语的事情吧,因为纪语,你恐惧刀具……真的吗?想想,在追杀安介的时候,你手里的刀,握得有多紧。你恐惧刀,不全是因为死在眼前的妹妹,还因为当你握上刀柄的时候,你窥见了自己黑暗的那一面,令你万分恐惧却又切实存在于你身上的那一面。”
    “由我最先窥见的那一面。”
    “唔……说回来。霍染因的事情还没有说完。”喻慈生,“说到哪里了,说到我确实写了日记本,我承认这是一点不成熟的尝试。但是杀人——我真的有必要那么做吗?”
    “明明有更简单又更合理的推断,不是吗?
    警方并没有在死者的体内检查到安眠药,也就是说,死者是自然入睡死亡。
    而死者的死因,是紧闭门窗开启空调,又煤气泄漏,这才致死。
    那么我想要达成这种条件,需要挑选一个霍染因被赶出家门,他们又开启空调的紧闭门窗的熟睡时间,如此,我才能悄悄溜进去打开煤气。
    这恐怕不是一个多简单的条件吧,我要怎么透过门户的阻拦,精准窥见这一切?
    相较于我动手,不如想……
    如果霍栖语,在某一天知道了真相,会怎么样?
    恐怕她无法忍耐,濒临绝望,于是挑了一个孩子被赶出去的晚上,带着丈夫一起共赴黄泉。”
    “那么,”纪询问,“她为什么会突然知道这件事呢?”
    “这个问题倒是不难猜想。”喻慈生。
    “确实。也许是因为,有人像写日记告诉霍染因,他杀死了自己父母一样,告诉霍栖语,她丈夫的真正面目。”纪询轻声说。
    “那么问题又回到这里了——告知真相,是件不可饶恕的错误吗?”喻慈生反问,“我想这种争论是没有意义的。但是对于日记本,我觉得我应该向你道歉。”
    霍染因垂眸盯着双手。
    纪询说:“不要自作多情了。这是我答应给他找出的真相,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说的对。”喻慈生并不在意,“你们在一起产生的化学反应还是很奇妙的。我认为两个能走向黑暗的人,最后双双走向了光明。就这点而言,我也受到了广义上的绝好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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