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脚蹬地,整个人一跃而出,带着汹涌而至的虫潮飞速下坠,最终落到了一块平整的石板上。
    说来也怪,方笙一踏上石板,原本紧随其后的“流萤”就不再往下,而是恋恋不舍的盘旋在上空。
    也多亏了它们,她看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
    石板上遍布用奇异咒令构筑的繁复花纹,一根根“细线”穿过石刻的凹槽,连向四面八方的峭壁。在这浓郁的血色之中,在石板的中央,她看见了一个躺着的人。
    那人呈“大”字状躺在地上,无数“细线”扎根在他的四肢百骸,诡异的咒令爬满裸(露)在外的皮肤,仔细聆听的话,还能听到类似于液体流动的声音。
    看着这名不成人样的男子,方笙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白滇对伊久岛的猜测。
    难道说,这里真的是她们苦苦寻觅的阵眼?
    这么想着,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方笙一步步走近了那名男子。
    他有着堪称坚毅的面容,却被一道斜劈而下的伤疤破坏,变的扭曲狰狞起来。
    这是一张方笙全然陌生的脸,她完全不记得曾见过这样的人物。
    像是察觉到有不速之客到来,男子紧闭的眼皮,一双眼球飞速转动,直到他的睫毛也跟着抖了三抖,才缓缓睁开了双眼。
    “你……”在看清来人的面容之后,男子愣住了,片刻之后,他突然无可抑制的颤抖了起来,语调里满是不可思议,“……方笙?”
    金属令牌在空中打了个旋,落入了等在下方的手掌之中。
    白滇靠在粗壮的树干上,眼睛盯着黑漆漆的洞口,手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抛着令牌,直到脖子上出现了一抹凉意。
    “来的好快,”他低笑道,将把玩的流云通识向后一抛,“我还以为起码要等到明日天明呢。”
    “新源村口破庙外榕树下……我要是到的晚了,岂不是浪费了你的一片苦心?”凌玥接过流云通识,握着长刀的右手却纹丝不动。
    “嘘,小点声。”男人笑道,“你可别吓着他们,要是让那家伙警惕起来,岂不是白费我当了一回恶人?”
    “你有半盏茶的功夫来挽救半身不遂的命运。”凌玥语气很是诚恳,“需要我帮你数着吗?”
    白滇闻言也不再兜圈子,直接进入了正题,“你师姐方笙去过南疆,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但应该是三十年前?”
    为了隐瞒方笙的真实年龄,凌玥保持了沉默。
    大师姐年芳八十有一的事情,能随处乱说吗?
    “南疆瘴气丛生,遍地都是毒虫蛇蚁,甚至有些天生的蛊物隐藏在山林之中,常人进入,不出半日便会丢了性命。”
    “但你师姐自幼修习疗伤法术,对医道颇为精通,竟独自在山林中生活了数月,直到她撞上了一次祭祀。”
    “祭祀?”凌玥一扬眉毛,“我以为你们不搞那一套呢。”
    “那时候的苗疆百寨还未统一,对于蛊之一道的追求也大不相同,”白滇解释道,“用你们的话来说,理解为朝中的文官与武官之争即可。”
    “我师父算是武官派,修炼蛊术更看重自身的实力,而另一派姑且算是文臣吧,他们则是通过侍奉所谓蛊神来获取力量。”
    所谓蛊神,就是强大的蛊物罢了。
    “那种东西说是神明,其实不过是山间猛兽,只知茹毛饮血,哪有神志可言?为了献上令蛊神满意的祭品,他们四处抓捕活人,引得南疆村寨人人自危。”
    说到这里,白滇望了望头顶茂密的树冠,“像你师姐方笙那样的中原来客,自然是他们的首要目标,而与她一同被抓的,还有一名少年。”
    “那少年出身特殊,又有蛊师底子,算是上等祭品,被抓去后,与你师姐方笙关在一处。你师姐天生是个软心肠,在囚徒之中也常受欺负,好在少年还有点鬼机灵,二人日夜相对,也算结下了患难之情。”
    “后来,少年的同伴冒死探得他的所在,又去禀报了当时的蛊王,蛊王大怒之下,率众杀上蛊神老巢,剿灭了正准备祭祀大典的信众,自此,南疆再无二派之争。”
    “脱困之后,你师姐不日便离开了南疆,她不知道的是,少年私下为她绘了一幅画像,权当是留个念想。”
    白滇悠悠道:“如今,便是那段久远的患难之情,开花结果的时候了。”
    “你是说,伊久岛就是那名少年,而你是那名报信的同伴?”听他讲完,凌玥似笑非笑,“可在我看来,那少年却另有其人。”
    白滇讲的这个故事乍看之下只是一段平平无奇的俗套旧闻,可仔细推敲的话,却疑点甚多。
    南疆蛊宗延续了这么多年的派别之争,为什么偏偏这一回就能令昔日蛊王下定决心统一南疆,彻底根除另一派?
    是对方猖狂到了忍无可忍之境?还是说要被活祭的是自己一直视若骨血的亲传弟子?
    若是从后一点出发的话,就更值得玩味了。
    伊久岛的身份乍看其实也说得过去,但这人不得生母欢心,与继父蛊王也向来不合,更不要说能令武派蛊师为救他甘冒奇险了。
    而符合以上条件的人,除了伊久岛,整个南疆就只有一个人了。
    “哈,”那仅剩的人选闻言轻笑,“凌道友想的很有道理,可你怎么知道我师父是否不计前嫌呢?”
    “我对令师并不了解,”凌玥不紧不慢的说道,“可能你没注意,你的官话说得很好,对于一个没来过中原的人来说,好的有点过头了。”
    “你生在南疆,长在南疆,即便要学官话,也会找当地的先生来学,就算是伊久岛,也带着挥之不去的南洋口音,但这些,你都没有。”
    “当然,如果你告诉我,你是特意寻了一名北方的先生,那我无话可说,但作为南疆人的你,为什么会知道正宗的官话口音在北方呢?”
    利刃依旧抵在颈间,白滇却毫不在意的扭头去瞧凌玥,凝视了少女半晌,缓缓的笑了,“这一点,我倒是不曾想过。”
    他笑起来时眼睛会弯成两道月牙,给人一种亲切欢喜的错觉。
    “你还可以喝最后一口,”凌玥道,“那故事中的少年是你,对吗?”
    “是我,亦不是我。”白滇答道,“我可没画什么像。”
    “好吧,画像的是伊久岛,”凌玥点了点头,“那报信的是谁?”
    “是阿莫。”
    凌玥想起了那名与微北生交手的干瘦男人,这家伙确实像是能为白滇豁出命去的样子。
    “那伊久岛呢?”她有些纳闷。
    被抓的不是他,报信的也不是他,结果他偷偷画了一幅大师姐的画像天天看?
    难道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变(态)?
    “要说明白这件事,”白滇瞥了一眼脖子上夹着的刀,叹了口气,“那你得再容我半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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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6章
    “……你是谁?”
    方笙茫然的看向男人, 始终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他。
    “我……”男人张了张嘴, 惊喜的神色稍褪,犹豫了片刻才答道, “你去南疆的时候见过我。”
    南疆?
    对于两个字, 方笙的第一反应就是那个推她下来的白滇,然而再往前追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一次偶遇。
    见她面露迟疑,男人明显有些急切,连忙说道:“就是三十年前, 祭神大会的时候!”
    三十年前……祭神大会……
    是了。
    方笙想起来了。
    三十年前,她确实去过一次南疆, 奇怪的是,除了“去过一次南疆”这件事本身还有点印象之外, 其他的东西, 比如见过谁、说过什么话之类的, 全都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宛若镜中之花、水中之月,徒留倒影而已。
    不过她很快就释然了。
    按三天救一个人算的话,那她一年起码要认识一百多个人,三十年就是三千多个, 忘掉百八十个也很正常嘛!
    没啥事,问题不大,玉泉山方大师姐依旧棒棒哒!
    甭管男子那边有没有帐然若失,反正她是恢复了心安理得。
    “当年的事情我记得的不多。”方笙坦然道, “如有冒犯,先向你道个歉。”
    “不……忘了也好……”谁知,男子却露出微微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我叫伊久岛,咱们……曾在祭神大会上见过。”
    伊久岛!
    方笙怎么也想不到,白滇哄她过来的理由竟然不是托词,他是真的找到了伊久岛的所在!
    那他推自己下洞,到底是为了什么?
    思绪瞬间乱成一团,方笙看着眼前躺在阵法中央的男子,被一股巨大的恐慌和荒谬感所击中,就在这时,她听到对方问道:“你怎会出现在此地?”
    就算方笙再怎么不通世故,也知道此时不能全盘托出,于是话到嘴边转了一个圈,“我行医经过此地,被人给推了下来。”
    她很怕对方顺嘴问一句“推你的是谁”,然而伊久岛好像比她更心神不宁,丝毫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思。
    昆虫的振翅声又响了起来,而且比以往都要响亮。它们一部分盘旋在石板的上空,另一部分则停在了附近的山崖,像是一只只血红的眼睛,正不怀好意的注视着她。
    “别怕。”见她面露惊色,男人出言抚慰道,“有我在,它们不会攻击你的。倒是你的胆子,这么多年了,怎么一点也不见大。”
    “你胆子也太小了吧?”
    话音未落,方笙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一道少年的虚影。
    那是一间空空荡荡的石室,她和另一人并排坐着,后者一身南疆打扮,依稀是个少年郎,只是模样怎么也看不真切。
    “这菜花蛇可没有毒,”少年逗引着一条拇指粗细的小蛇,“在南疆,没人会怕这个的。”
    “唔……”
    抬手捂住额头,突如其来的头痛令方笙蹲下了身子,视野一片又一片的发花,某些泛黄而模糊的画面从脑海最深处上浮,在眼前一晃而过。
    “方笙,你是不是傻?”少年蹲在她面前,用手托着腮部,“那家伙一看就是装的,你干嘛拼着挨打也要帮他?”
    而方笙自己则躺在地上,身上各处隐隐有着刺痛。
    即便是看不清面容,她也知道少年一定摆出了嫌弃的脸来。
    “看到那拨人没有?”他指着另一个方向,“这几个寨子打了几十年的仗,世仇难消,略施小计就能让他们互相对上,岂不是比你挨打强的多?”
    她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是修士,也是大人,挨几次打不要紧,他是孩子,年纪还小,要是真的出了三长两短,岂不是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少年夸张的叹了口气,“就算你现在帮了他,到了祭神大会,咱们都会死的。到那时,你就宁肯他死在这时了。”
    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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